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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曾是血衣门中人


凤白梅虽常处军中,但也听了不少江湖传闻。

        传说有人隔半里地也能悬丝诊脉,更有人能以银丝控物,那银丝细小难辨,便像鬼神作祟。

        她垂眉看着那一方在自己脸上游走的帕子,想要找出控制它的银丝,可直到那帕子归回原位,她也没瞧出银丝到底在何处。

        那粉盒子却又动了起来,柔软的绵团自个儿沾了粉,往她脸颊上涂抹着。

        身后,传来鬼姑娘的声音。

        “我八岁便被骗入血衣门,喂了蛊毒,在她们的操纵下,什么都干过。”

        凤白梅不知道她这个‘什么都干过’,包含了些什么。是偷蒙拐骗,还是杀人放火,亦或者是青楼卖笑。或许,包括了这诸多种种。

        “后来偷学了陶定芳的功夫,解了蛊毒,逃了出来,只是身上这血色火莲,却是如何也去不掉了,只能吃药压制,但情绪一激动时,它还是会跑出来。”

        她不是不想过正常日子,寻个疼爱自己的儿郎,乡野村郭,粗茶淡饭,一生闲适。可她身上带着那朵血色火莲,就像恶魔附着在她身上,时不时地跑出来,将过往的龌龊不堪一页页地翻给她看,要她永远在那一潭污黑的血水里泡着,哪怕挖肉剔骨肠穿肚烂,也挣扎不出。

        “像我这样的人,黑市还有许多,被骗入血衣门,留下火莲印纹,便一生都见不得光。”回首不堪往事,鬼姑娘的语气平平淡淡,似述她人生平,而她不过是个旁观者。

        可她,是实实在在的当事人。

        误入深渊,便被打成魔鬼,当黑暗笼罩人间时,人们畏惧胆怯,无可抗之力,唯有惶恐服从,无人看见她们的挣扎痛苦。可当光明重现人间,那些畏惧屈服的人们站了起来,对着曾经令他们屈辱下跪的魔鬼们,开启了无差别的报复。

        当她们伸出求助的手,人们不仅剁掉她的手,还要砍断她的腿,毒哑她的嗓子刺瞎她的眼,让她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像是臭虫烂蛆一般在地上瘫着,满足他们已然变态扭曲魔化了的心理。

        她们只能逃回黑暗,相互舔舐伤口,再不相信所谓的人类。

        可笑的是,那些自诩为人的人,挤破了脑袋地想要钻入这片黑暗中,同曾经他们喊打喊杀的魔鬼们做交易。

        “江湖上都在传,说血衣门被灭,是因为他们行事太过阴狠鬼毒。”话到这里,鬼姑娘的语调中,才有了几分讥讽的意境:“可说白了,血衣门所做的营生,和现在的花街青楼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规模大了些,闹得开了些。当时,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望族清流,可是前赴后继地往红莲城来。哪怕江南道上战火燎原,白骨如山,血水染红了江南城外的子母河,他们照样在销金窟内酒池肉林,逍遥快活。”

        “知道为什么,当初清缴血衣门的,只有天机阁和拈花教吗?”鬼姑娘笑出声来:“按照那些名门正派的说法,是因为抗击列罗伤了元气,再拿不出一分力气来。实际上却是陶定芳手里握着他们的把柄,一旦他们参战,便是身败名裂之时。”

        屋子里的光线不知何时由红转白,照见凤白梅被粉抹的更加暗淡的肤色。红衣女子从凤榻上下来,亲自上了手,将她双眉加粗加重,更显英气。又将透明桃胶涂抹在她下巴上,粘上了一把短小的山羊胡,一个精瘦小老头的模样便出来了。

        鬼姑娘坐在妆台上,面对凤白梅,两张脸靠的极尽,彼此的呼吸拍在脸上。

        描眉化妆,本是一件极耗耐心的事,好在凤白梅一向不缺耐心。她静静地听着鬼姑娘的话,在她断了话音时,才开口问:“血衣门向列罗送去的黑火雷原料,从何而来?”

        鬼姑娘正用细细的狼毫沾着颜料,为她勾画额上皱纹。她的脸在凤白梅的上方,需要垂下眉眼才能看到凤白梅的眼。

        她看着那双极美的瑞凤眼,里头一潭死水,有风也吹不起半点涟漪。她想,那一湾平静的湖水下,一定涌动着惊涛骇浪,只不过被镇魂将军压制住了。

        “我不知道。”狼毫下移,沾了乌黑的颜料,在瑞凤眼的周围晕染勾了,便显出了萎靡的气息:“此事陶定芳做的极其隐秘,我只知道她利用手上的把柄,令其他门派的弟子往落魂关外运送东西,但具体的并不知道他们送的是什么,而那些出关的人,再没有回来。想来,是被灭口了。”

        凤白梅想了想,再问:“陶猫儿呢?”

        “怎么说呢?”鬼姑娘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眸眼向上看着,费力地想了想,才说:“我这一手易容术是陶猫儿教的。”

        凤白梅立即明白了,陶猫儿既然懂易容术,她便不会以真面目示人。这也就说明了,为何当初天机阁灭血衣门时,门主陶定芳伏诛,陶猫儿却逃掉了。

        “一点线索都没有吗?”凤白梅问。

        鬼姑娘将狼毫与颜料盒放下,从妆台上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拿出一条条人皮一样的东西,往凤白梅眉间一贴,一条皱纹便活灵活现地在她额头耀武扬威。

        “陶猫儿不仅能伪装容貌,连声音都可伪装,甚至能改变自己的骨骼大小。”她道:“且她为人谨慎多疑,门中许多事都是她在决策。”

        凤白梅微微一叹。难怪天机阁寻了这么多年也寻不到,这样一个人,想要隐藏自己的行迹,太简单了。

        沉吟片刻,她又问:“血衣门中,擅长使弯刀的女子,你可识的?”

        鬼姑娘一愣,不同刚才的思考,她这次是彻底的僵住,连同思想也转不过来。她周身微风荡起,吹动指尖拎着的薄薄肉片,配合那一脸狐狸精似的妆容,有几分诡异。

        凤白梅的视线平平地望了出去,瞧着她心口那朵血色火莲慢慢显现,被红色纱衣遮掩了一半,颜色却比刚才更为明显,这表明她情绪比刚才翻涌的更加厉害。

        很显然,她识得在千佛山行刺凤白梅的人。

        鬼姑娘叹息一声,问:“她怎么样了?”

        “死了。”凤白梅道。

        “月娥比我先入血衣门,算是师姐吧。”鬼姑娘说了这一句话,便停了声,只又往凤白梅脸上贴皱纹。一连贴了三条,她才继续说:“她人挺好,就是认死理,陶定芳救了她,她就打定主意为她卖一辈子的命。陶定芳死了之后,她被官府抓走,前两月忽然找到我,说要为陶定芳报仇,让我帮她。”

        “她的报仇就是杀我?”凤白梅问。

        鬼姑娘道:“她说血衣门之所以被灭,皆因凤家战败。”

        凤白梅的心绪本是平静的,听到这里,那丝平静便裂开一道口子,寒意从瞳孔开始,蔓延至周身。松松搭在膝上的十指用了力,骨结作响。

        “按照官府的说法,十三年前,落魂关凤家战败,是因血衣门向列罗军出售黑火雷的原料,导致列罗军以黑火雷破关。可照月娥的理论,如果不是凤承策在两军议和之后,还不顾军令千里追杀列罗大将义达,落魂关不可能破,而血衣门的事情也不会败露,陶定芳也就不会死。”

        红衣女子胸前的血色火莲慢慢散去,她声音也越来越轻:“她就是这样一个……”

        话还未落,纤细暗黄的五指已经卡在她白嫩光滑的脖上,将她余音掐在一阵窒息感中。

        凤白梅抬眼看着那张浓妆重彩的脸,忽觉一阵恶心,随手端起桌上的水泼在她脸上。

        那水本是鬼姑娘精心调制,专用来卸妆的,面上脂粉油彩一碰上水,便随着滴落的水珠斑驳脱落,狐狸精似的一张脸顿时像小花猫一般。

        “既然说到这份儿上了,咱们便开诚布公一点。”凤白梅顶着完成了一半的精瘦小老头的妆容,拿白帕子往鬼姑娘脸上一抹:“就先从你的脸开始吧,或者,从你的名字开始。”

        那盆卸妆水泼到脸上时,鬼姑娘所有的动作便停止了,只心口那朵火莲颜色越来越深,恐惧从瞳孔晕染蔓延,尔后周身颤抖。

        “不要……”她瑟瑟发抖,声音发颤,呢喃着,双手却松松地抓着凤白梅掐住她脖子的手,与其说想要挣扎脱桎梏,她更像是将凤白梅的手臂当成了救命的稻草,明知道抓的越紧便沉的越深,却仍旧不肯撒手。

        战场修罗将,本就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亦或者说,她所怜所爱,只有极少几人,其余人在她眼中,只分与她有关或者与她无关。而与她有关的,又分出了敌我关系。

        对于敌我关系不明确的,在她没有分辨出来之前,一律当做敌人来对待。

        可,当她将帕子从那张狐狸脸上挪开时,一抹惊愕闪现眸中,掐着鬼姑娘的手不自觉地松开。她死死地盯着那张脸,视线一寸一寸地扫过眉眼口鼻,半晌没了音。

        两个人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彼此,一个恐惧颤抖,一个惊愕不已。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四下散开,却又被四面门窗挡住回弹,最后从被踹坏的那一扇冲出,在空荡荡的山洞里经久回荡。

        一直候在下面的海崇光听了这声,下意识地跃上二楼,冲入屋内,一把捞起抱头痛啸的红衣女子护在怀中,身形向后掠了数步,警惕地看着凤白梅。

        “鬼姑娘对将军并无恶意。”面对凤将军总是一脸憨厚笑容的虬髯大汉,头一遭对她怒瞪了一双豹眼:“就算她曾是血衣门人,早已不再害人,堂堂镇魂将军,何苦欺辱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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