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日有所思夜所梦

举凡稍有才能者，脾气秉性皆与众不同。

        吴家老爷子一剑惊天下，十年磨一剑，说一剑就一剑，多个边角料都不肯动手。光从这一点来看，就知道他这人，是有些古怪的。

        更古怪的，则是取剑的规则。

        五十年前，年才十岁的吴家小公子造出钧天剑，葬剑山庄为此举办开炉大会，广邀武林群雄赴拭剑园。结果，那剑被关在木匣里在拭剑园搁了一天，夜里便被送入了皇宫，成了吴子怀打造的最为神秘的一把剑。

        相传，有不少自负武功绝世之辈，潜入皇宫，只为一窥钧天剑的真容。奈何，皇宫守备森严，至今无任何关于钧天剑的样式传说。

        到了他二十岁上，打造出一柄勾弦，形如一丝银月，小巧轻便。

        勾弦剑同样被放在木匣里，在拭剑园里搁了一天，第二天便到了一个十五岁少年的手中，那位少年正是年少气盛负气离家的闻煜。

        除了葬剑山庄的人和闻煜，没人知道那把勾弦究竟怎么到了他手里的。

        到了隆庆十九年，而立之年的吴子怀打造出了曌剑。恰逢这一年由天机阁牵头，在江湖门派中推选武林盟主，借了葬剑山庄的宝地。出身武当的陆淮阴胜了群雄，吴子怀当即将曌剑相赠表示贺礼。

        众人原本以为，葬剑山庄召开开炉大会的目的，是为名剑寻明主，结果一连三届开炉大会都成了摆设，这第四把剑更是连个名字都没有，众人也就兴趣缺缺，抱着到葬剑山庄蹭吃蹭喝游山玩水的态度前来。

        结果，才刚继任家主的吴子怀当即宣布，设擂七日，最终获胜者可得宝剑。

        据传，隆庆二十九年那届开炉大会，葬剑山庄的拭剑园外遍野红花，皆是被鲜血所染。又据传，当时得剑的，是一个年轻小伙，从始至终只说过‘报名’两个字，从他站上擂台，到背着那把样式普通的不语剑离开葬剑山庄时，也无人知他名姓家世，只以天下第一剑称他。

        就在众人为了能得到吴子怀下一把剑而勤学苦练时，葬剑山庄放出话来，这第五把剑材料已经备好，但老庄主懒得设计，所以打算集思广益，向武林大家讨教设计，设计一经采用，宝剑铸成后便归设计之主。

        一众武林大家忙慌慌地丢掉刀剑握画笔，结果还是和宝剑失之交臂，实在因凤麟剑的设计者简直不是人，三尺青峰，数十种机括，还要能变幻形态，也就是吴子怀这样的大家才能铸造出来。

        至于这位设计者的身份，至今仍旧是个谜，也无人知晓凤麟剑是如何到了凤家二小姐手中的。

        关于第六届开炉大会，葬剑山庄保持了一贯神秘作风，没有对外透露究竟是何剑，也没有取剑的流程，但提前一年召开的消息一经传开，不论是有请帖的，没请帖的，都摩拳擦掌、拖家带口地往望北山赶。

        葬剑山庄财大气粗，来者不拒，只要稍有身份的，一律安排到庄上居住，漫山遍野的宅子，少说也有上万人了。山庄财大气粗，数日下来皆好吃好喝款待，丝竹歌舞、投壶掷色、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但求玩个尽兴，却绝口不提剑的事。

        望北山山脉连绵，葬剑山庄占了四个山峰，按照高矮分别为拭剑峰、论剑峰、藏剑峰以及铸剑峰，各山峰的作用如其名，简单明了易懂。

        为了方便原料的运输，葬剑山庄的铸造园建在最矮的铸剑峰上，武林中人人都可申请入园观摩。山庄所出的剑，除了定制的，皆放在藏剑峰，供人挑选。

        论剑峰则存放了古往今来所有与剑有关的资料，此处是文谈，要想武论，请上拭剑峰。

        对于此次开炉大会，葬剑山庄虽然来者不拒，但也是分出了三六九等。名门大家的门人弟子、及那些自立山门不被武林认可的门派，住铸剑峰。

        能在武林中拥有一个名字的，住藏剑峰。稍有名气声望，则能更上一层楼，攀上论剑峰。各门派的掌门、德高望重的大家，则可以登上最高的拭剑峰、饱览连绵群山。

        一开始，有人对此安排十分不认同。

        一些人认为，葬剑山庄没有资格为他们分门别类。一些人则担心派中掌教的安全。而另一些人，纯属吃不到葡萄瞎起哄找茬的。

        葬剑山庄的态度也很明确，不想住、不愿服从安排的，可以离开。但若是没有那资格，还硬要往上闯的，那就对不住，山庄流云剑阵不是摆着看的。

        仗着天机阁的身份，寒铁衣有幸入拭剑峰，与一群武林大家住在峰上一座七进七出的大院子里。这在旁人看来，是何等殊荣，可对于四肢不勤的寒二公子来说，却是无尽的折磨，尤其当他一条腿还瘸着的时候。

        作为朝廷与江湖之间的纽带，天机阁需要与各个门派沟通交流。

        能统领一派十数乃至数百人的人，在武林中占一席之地，各派管事人没一个吃素的。他们有的耄耋苍苍，有的青年血性，无一例外拳脚上的功夫都到了一定的境地，光从这一点上，便把天机阁主压得死死的。

        有人肯与朝廷睦邻而处，也有人对朝廷不屑一顾，连带着对朝廷话事人的天机阁主也很不屑一顾。

        寒铁衣是十三日夤夜赶往葬剑山庄，十四日晨到的拭剑峰，还没来得及沾枕，武当掌教余道子、少林三味大师、峨嵋青霞掌门便上门来拜会。寒铁衣撑着眼皮子陪三位老前辈絮叨了半日，刚把人送走，丐帮长老郭疯子又来拉着他诉了一回讨饭不易。

        好不容易有时间眯一会儿，华山大师兄铁敢直愣愣地闯入他的房间，非要拉着他这个天机阁主比试一番，最后还是明教圣女竹烟儿解了围，却赖在他房中不肯走，闹得寒二公子只能夤夜去把吴老爷子折腾起来，同他棋盘上厮杀两盘。

        按照寒二公子的计划，陪着老爷子杀两局，竹烟儿等的不耐烦了，他便回去睡觉。奈何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扯淡！

        吴家老爷子铸剑的技艺没得说，江湖中谁提起不翘个大拇指？老天爷可能觉得，他在铸剑方面的造诣如此出色，若其他方面再出色，便会惹来天下人的羡慕嫉妒恨，对他不是什么好事。因此，吴老爷子在其他方面，就欠缺一点。

        比如性格，比如棋艺。

        吴老爷子越老越小，挂着差一年就六甲的年纪，抓起棋子干的却是十岁小娃娃都不屑干的事。

        老爷子棋很烂！烂到寒铁衣让他十子，也能把他杀个片甲不留。但他又爱悔棋，一盘棋正儿八经下来，也就一盏茶的工夫结束，但老爷子一步一悔，非要拖半个时辰才肯认输。寻常人输个三两盘，便没什么兴趣了，偏生老爷子棋烂还爱这一手，不下到尽兴不肯让走。

        因此，两个人一直从半夜厮杀到日上三竿，还是吴老爷子撑不住打起了瞌睡，寒铁衣才偷溜回自己房间。

        一回到房间，他便把自己摔在床上，任由意识沉入了黑暗中。

        他独自在那片黑暗中游荡，漫无目的，轻松闲适。一缕光忽然从前方传来，吸引着他慢慢从黑暗中走出，向那一抹光靠近。

        在那一片雪白的光中，寒铁衣看到了凤白梅。

        染血的白衣上撕开了一道道口子，血肉外翻，很是狰狞。一头长发被血水湿透，遮住了脸，却没将那双瑞凤眼挡住。

        她分明已经气息奄奄，但双眸灼灼生辉，好似还有无尽的能量。

        寒铁衣看着她躺在地上，犹如一滩烂泥一般。

        她问：“你怕了吗？”

        寒铁衣想回答她，怕！他真的很害怕，看到凤白梅被人抬出流民窟那一刻，他怕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如果身体机能允许，可能心跳当时就要停止了。

        “小白……”寒铁衣艰难地迈开步子，行上前去，双膝沉重地往地上一送，无声地跪了下去。他伸出手，想要替她将脸上的血迹擦干，为她顺一顺发，理一理衣。可他的手伸到半空，便滞住不动了。

        浑身外翻的伤口，令他的手无处安放，因为分不清哪里的血是别人的，哪里是她自己的伤口。

        “小白？”凤白梅双唇分明没有动，她的声音却格外清晰地传到了寒铁衣的耳中：“我家中人才能这样唤我，你有什么资格？”

        仿佛一把剑狠狠地插在了寒铁衣的心上，令他的呼吸都停止，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舌头，毫无底气地道：“你忘了吗？咱们很快就是正经夫妻，也是一家……”

        “寒铁衣，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能做夫妻吧？”瘫在地上的人忽然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拉了老远。凤白梅浑身伤口走珠似的往外渗血，拖着凤麟剑，慢慢地走向寒铁衣。薄薄的嘴唇像两边极致地扬着，露出满口混合着血水的尖牙。一双满是血色的瑞凤眼几乎瞪脱了眶，倒映着跪在地上的青衫公子。

        她走到寒铁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缓缓地举起了凤麟剑，一寸一寸地刺入他的心脏。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值得你如此欺我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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