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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一念佛与一念魔


“江南火器营司金令何怀璧的长公子,镇魂军军师,谁不认识?”十三用柳如海的声音慢慢说着,语带讥讽:“怎么,朝廷现在更改制度,一个小小的兵马司副总兵也有权力审问我这桩案子了吗?”

        何远低眉看着官袍上绣着的白鹇,声音压的愈发低:“我不是代表朝廷来的。”

        十三没说话,静静等着何远说下去。

        何远没让他等多久,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哥让我把你的消息告诉凤白梅,目的就是为了引她去黑市,还把吴家少庄主吴穹志牵扯进来,将祸水引向葬剑山庄。他在拭剑峰杀桃仙儿灭口。我刚同凤白梅说起裘大人送银雕的事,他们便查到裘大人头上,现在想来,裘大人上门那一夜,也是大哥让我去前厅送茶……他利用我给了凤白梅吴虚假消息,一步步地将她引入了您们布置的陷阱里。”

        这些事本就早有眉目,如今只是证实,何曾惧确实利用何远传递虚假消息,他杀桃仙儿也确实是杀人灭口。

        “这些事你不是都知道吗?还问什么?”十三语气毫无波动。

        还问什么?

        何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问什么,他是还年轻不经事,但并不傻,很多事情多想一想也就透彻了,比如兄长杀陶仙儿一事,比如让他传的那些话,无一不在说明和血衣门的关系。

        可他心里还有一丝希冀,希冀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希冀有人能兜头一盆冷水将他从睡梦中浇醒。睁开眼时,兄长还是镇魂军师,是他一生追逐的目标。

        十三习惯性沉默,何远不说话,隔壁传来虎爷的声音:“小何大人,你同那人唠什么呢?”

        虎爷嗓门大的惊人,一句话把何远从茫然里拉了出来,他抬眼定定地看着‘柳如海’,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杀了他!

        只要柳如海死了,就没人知道兄长的所作所为!柳如海现在双手双脚被束缚,头上还套着麻袋,毫无还手之力,只需要用点力气就能把他勒死!

        一念生起,他目光便在牢中四处搜索起来,除了一个滚落在地上的窝窝头,空无一物。迟疑了片刻,何远解下腰间玉带紧紧拽在手里,慢慢朝十三靠近,脑海里一个声音不断催促着他向前。

        忽的,指尖传来了一阵冰凉,他垂眉望去,却是腰带上一枚祖母绿的宝石,触手温润如水。这一低头,他看到了腰带上的玉板,看到前襟补服上绣着的红顶白尾的白鹇,看到衣摆上翻腾而起的江水海牙,脚步堪堪停了下来,手中玉带怅然而落。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形如鸡爪的双手,往后踉跄了数步,再看向柳如海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好像那个被束手束脚的男人是洪水猛兽,下一刻便会将他吞噬。

        他跌跌撞撞地出了牢房,连牢门都忘了锁,一路仓皇地奔逃而出,在门口,与胖狱卒撞了个满怀,身材消瘦的他被撞退好几步,跌坐在过道里。

        胖狱卒看清是他,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上前扶他起来:“大人,发生何事?是不是犯人出问题了?”

        “没……没有!”何远结结巴巴地应声,别开胖狱卒的手,被鬼追似的离去,连跟在胖狱卒身后的那人也没注意。

        胖狱卒看着他的背影,摸着头百思不得其解,随后又喝骂身后那人:“行了,赶紧走吧!一把年纪了,做什么不好,非要学人偷东西。幸好这次兵马司的人路过把你带了回来,不然就你这身子骨,不被人活活打死才怪。”

        那人头发蓬乱,衣衫褴褛,一直佝偻着身子,被骂了只是点头。

        胖狱卒更加没好气,退回来拉着她进去:“府尹大人暂时顾不上审你,你就先在这里待几天吧。”

        何远一路仓皇地从监牢出来,抬头便看到前方三个人,脚步收也不是,迈也不是,竟左脚绊右脚,原地栽倒。

        杨素安与寒铁衣早知内情,一个笑眯眯地袖着手,一个好整以暇地摇着凤翣,神情十分平静。

        何至善一脸惨白的呆滞,脸色比何远好不到哪里去。

        天机阁主说有件事要他做,却没有详说何事,黄昏时分才带着他来兵马司,躲到了监牢后头的小房子里。那间小房是仿造提刑司的监牢建的,用以监测整个牢房的情况,刚才何远在牢中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看在眼里,他同柳如海—十三的对话,也听得一清二楚。

        何至善身为江南道上的主官,大小事务都要亲自过目,尔后筛选出要紧的盯着办,不要紧的便交给下头的人去做。

        十三年前落魂关公案一出,虽不是他分内之事,却一直关注着。从凤家老宅的行刺,到江南黑市的伏杀,他的注意力一直随着凤白梅上葬剑山庄,下葬剑山庄,一直到裘仁杀了许昌平,凤白梅杀裘仁,他才反应过来,这桩公案与江南道不仅有关,关系还很大!

        这些日子,他心中又惊又骇。

        到底是什么人,花这么大的力气,把这桩公案以如此丧心病狂的方式掀开?

        血衣门?镇魂军?还是因那桩公案受到牵连的无名之辈?他甚至想过这是凤白梅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彩楼四面悬灯,屋中亮如白昼,围桌而坐的四人各自沉默。

        钦差大人小口小口地将一杯茶啜完,茶杯往桌上轻轻一搁,笑眯眯地开了口,声音轻缓犹如潺潺流水:“说说吧,这件事应该怎样收尾?”

        何至善看看何远,见他低着头神色莫名,不由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曾惧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打小就立志从军报国,为此事还和他父亲闹了好几回,他绝对不会做出通敌叛国的事!”

        寒铁衣摇着青绸扇,将一条胳膊搭在桌上,把玩着空空的青玉茶杯:“我也不相信堂堂镇魂军师会做出此等事,可眼下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我们不信。何曾惧确实与血衣门和柳如海有勾结,谋划了数次刺杀,挑起葬剑山庄的大乱。”

        他说完,看了杨素安一眼。

        杨素安当即笑眯眯地缓缓说道:“不论出于什么目的,犯了法就得受到律法的制裁,应当将人缉拿归案。”

        寒铁衣长声喓喓一叹:“想要抓住镇魂军师,难呐!”

        杨素安道:“如今他应该到了望海村,那里四周兵力有限,一旦调动定会被他发觉,到那时隐入山中,拉来一个军队也未必能寻到人。想要不动声色,唯有寒阁主的天机阁能办此事。”

        寒铁衣道:“天机阁弟子办的都是见血的差事,何曾惧身手好,人又聪明,要抓他只能下死手。本阁主担心,带回来的是一具死尸呐。”

        “这可怎么办呢?”

        两个人一唱一和,把个府尹大人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额头冷汗豆珠似的顺着脸颊往下淌,前襟湿了一大片。

        “咱们……”何至善颤悠悠地开口:“是不是从长计议?曾惧绕这么大的圈子,兴许有何难言之隐?不若让本官先去同他讲,若能和平解决此事……”

        “不行。”寒铁衣打断他的话:“谁知道何大人不是去通风报信的?”

        何至善急的将一双细小的眼瞪圆了:“本官堂堂江南府尹,朝廷正四品命官,会做那等事吗?”

        寒铁衣道:“何曾惧还曾是镇魂军师呢。”

        何至善一句话还未出口,钦差大人又说:“按照律法,此案事关何曾惧,何大人应当避嫌。”

        他含在嘴里的一句话便吞了回去,嘴唇蠕动了半晌,垂头丧气地一叹,没再言语。

        于公,他是江南道上父母官,若真有人与十三年前的案有涉,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配合钦差大人将人缉拿归案。于私,他是何曾惧的堂叔父,若何曾惧当真与公案有涉,他更应该调查清楚,为了何家,为了江南道上的何姓一族。

        楼中又陷入了沉默,何至善几次欲言又止,忽然发现,寒阁主和钦差大人的视线,一直落在何远的身上,他也将视线落在何远身上。

        对于这个小侄子,何至善还是比较喜欢的。

        何远心无城府,好为公义,有点纨绔的毛病,但多是为和他父亲抬杠。自他升任兵马司副总兵后,官服一穿,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倒真有点为百姓办事的味道。

        何至善反应是慢,但多想一想还是能想明白的。比如明明应该避嫌的他和何远,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阿远。”何至善抬手按在何远肩上,肥厚的大手掌心滚烫,令何远缓缓地抬头看向他。

        “曾惧的事你一早就知道,考虑了这么久,想出解决的法子了吗?”府尹大人声音醇厚,循循善导。

        何远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不愿看到兄长一错再错,却也不想他被押上公堂,他能想到的最狠的法子,便是杀了柳如海,可也临阵退缩了。

        他能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何至善在他肩头安慰地拍了拍,随后站起身,整衣理襟,恭恭敬敬地朝二人深揖一礼,躬身说道:“相信两位大人心中早有决断,不妨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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