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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在下话还没说完


本该打烊的茶棚重新燃起了烛火,掌柜的站在柜台前将算盘扒拉的“噼啪”作响,额头的汗珠子砸在柜台上,被算盘的声音掩盖过去。他算的很认真,却没有一笔是对的,因为太紧张了。

        武冰洋大马金刀地坐在他前方,一手拄着金灿灿的入云锏,一手端着绿豆汤往嘴里送,双眼好似两道剑光定定地瞧着他。

        他们三人初到江南时与海崇光对上了,这老掌柜报官后眼见海崇光溜了,便逮着他们当冤大头。这件事儿武冰洋本来也没放在心上,但这一路上她受了寒铁衣不少的气,窝了一肚子的火没地方撒,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个受气包,自然乐得折磨他。

        茶棚中央的四方桌上摆着三碗绿豆汤,寒铁衣与凤白梅已经吃了一碗新添一碗,但何远面前那一碗仍旧没动。他低着头,拱肩缩背的样子,愈发显得整个人瘦弱不堪。

        直到第二碗绿豆汤下肚,寒铁衣才摇着折扇慢条斯理地开口:“何兄是来为令尊求情的?”

        何远眸中闪过一丝错愕,旋即摇头。

        十三年前死了那么多人,落魂关破,江南战火离乱,幕后元凶千刀万剐亦不足惜,但凡稍有良知的人,怎敢为那人求情?

        寒铁衣又问:“那你是来表忠心的?”

        何远又是摇头。他有什么忠心可表?这些年他和生父不睦,皆因那人毒杀生母一事,无关大义,更无关十三年前的落魂关。他所吃所穿所用,皆是累累白骨茫茫血海堆叠而成,怎敢言无辜?

        寒铁衣又问:“那你专程在此等着,所为何事?”

        何远仍旧是摇头。

        他从珠城回来,江南城已经改天换日,司金令被查出在望海村开采私矿,勾搭血衣门走私黑火雷原料,导致十三年前落魂关破,相关人等皆已下了大狱。他这几日浑浑噩噩,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见凤白梅。

        可见到这位昔日的镇魂主帅后,要说什么,要做什么,他却没有想过。

        他能说什么?能做什么?所有的语言在十三年前那桩公案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寒铁衣深深地叹了口气,看了面色不改的凤白梅一眼,琢磨了片刻,又说:“何兄若还存报国之志,在下可以为你书一封荐书,让你到洛阳京畿营去。”

        “不了。”何远终于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坚定且坚决,带着苦涩:“我还有什么颜面去从军?”

        凤白梅将喝了半碗的绿豆汤搁在桌上,起身往外走:“冰洋,咱们进城吧。”

        掌柜的听到这话松了老大一口气,忙不迭地应声:“凤将军慢走。”被武冰洋冷眼一扫,吓得一哆嗦,将头缩了回去。

        也许是绿豆汤下火功效明显,武冰洋心情平静了不少,将碗重重地搁在桌上,入云锏抗在肩头,跟上凤白梅出了茶棚。

        寒铁衣抬手在何远肩上轻轻一拍,留下铜板起身出去,何远却追了出来:“凤将军……”

        凤白梅驻步回身,看着消瘦的像根竹竿的人,漠然地道:“你兄长也是铁骨铮铮一条汉子,莫要丢了他的脸。”说完,便在不管他,径直走了。

        一行人仍旧回到临江仙,反正有吴老爷子的话,免费吃住,何乐而不为。

        马车慢条斯理地走了四日,三个人都很疲倦,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寒二公子已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拎着凤翣来到院子里,准备练一练手法。刚下楼,便看到石桌旁坐了一人。

        那人一身纯白的衣衫,衣身泼墨着山水画,短发及肩,左边袖管在晨风中空荡荡地晃着。

        寒铁衣下意思地往二楼瞥了一眼,确定凤白梅没起床,一个箭步蹿了过来,压低声音说:“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小白身上有伤,好不容易养了四日伤口结痂,一激动伤口又裂开怎么办?”

        何曾惧淡淡一笑:“等她身上的伤好了,受伤的就是在下了。”

        寒铁衣无语。默默地坐下摇了半晌的凤翣:“早知道她会选择这条路,当初就应该如实相告,也好过现在这般像做贼似的心虚。”

        何曾惧最能抠字眼:“这么说,二公子从一开始便知道这些事?”

        寒铁衣自觉说漏了嘴,忙含糊着岔开,问:“何怀璧就这么轻松地认罪伏法了?”

        何曾惧点头道:“杨素安答应不诛连,他想要保住何远,便只能认罪。只是一口咬定是因贪财才开私矿,坚决不承认受人指使。”

        “他倒是聪明。”寒铁衣叹道:“他一人顶了罪,这桩案子便只能追查到这里,可若攀扯出上头的人来,这就不单单是一桩走私案。到那时,就算朝廷不诛连,上头的人也不会放过和他有关的人。”

        何曾惧没应声,低头把玩着手里一只陶埙。

        寒铁衣自顾自地慨叹说:“江南这场战算是结束了,原本以为那只老狐狸会露出尾巴,却没想到他竟如此沉得住气。发生了这么多事,一直装病在家,跟个没事人似的。他也不怕我们查出些什么来。”

        何曾惧道:“就算真查出什么,以他的能力,谁又能奈他何?江南的战场是收了尾,但你们回到洛阳,便是入了龙潭虎穴,那里才是决一生死的地方。”

        寒铁衣听话听音,奇道:“你不打算和我们一道去洛阳?”

        何曾惧摇头:“不了,我怕二公子见了我自惭形秽,影响你们夫妇和睦。”

        寒铁衣无语。从前他怎么没发现这个男人的口舌也这么利呢?

        凤白梅看到何曾惧时,反应很平静,平静的好像不认识他一样。倒不是她有多大方,而是觉得为了揍他一顿,平白让自己伤口又裂开,实在不值得。

        四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了饭,武冰洋因受不了沉闷气氛和寒铁衣,扛着入云锏上街寻乐子去了。

        寒铁衣识趣儿地搬了一张躺椅在檐下摇着凤翣,距离不远,刚好能听到院中两人的对话。

        “当年天机阁清缴血衣门,我赶去红莲城凑个热闹,正好碰上鬼娘毒发伤人,我把她救下来,得知她为血衣门人后,便说服她为天机阁领路。也是因为她,我才开始着手追查落魂关破的事,断断续续有了线索,但总是迟一步,那时便知道有人在暗中追查这事。”

        “我母亲亡故后,父亲新娶进门的慧姨娘其实是血衣门的人,血衣门的事情败露后,父亲杀慧姨娘灭口。自那时起,我便开始怀疑他,果然在他的密室中发现了私矿的账本。”

        “此事干系太大,我也不能确定他身后是否还有人主使,加上血衣门被灭,陶定芳死了,陶猫儿逃之夭夭,贸贸然揭露出来,不仅不能为落魂关鸣冤,还会引火烧身。直到三年前,柳如海杀金寿露了行迹,还联系了裘大人,我便找上了他。”

        凤白梅静静地听他说着,瓜子仁很快便在碟中堆成了小山。她面无表情,好像在听一出寡淡无味的戏。

        “计划是我们三人拟定的,从雁回山刺杀,再到江南黑市、葬剑山庄,只是我没有想到,血衣门还在其中插了一脚,而他在珠城布下了那么大的一盘棋。”

        何曾惧的语气一直很平静,说到这里微露苦笑:“我担心你一时冲动陷入万劫不复,却也不想看你忍气吞声。”

        他说了很多,这些年来调查所得,如何谋篇布局,如何算计人心……他的声音很缓慢,平铺直叙,没有情绪起伏。从白雾茫茫的晨,到烈日当空,寒铁衣打了两回瞌睡,何曾惧才结束了自己对那一盘棋的描画,起身告辞。

        凤白梅低头看着桌上堆成山的瓜子壳,忽的开口:“当年你说,我若成亲,便送我一车的胭脂,别忘了。”

        何曾惧脚步一停,面上展开柔柔的笑,好似春风润了湖光山色。他柔柔地应了一声:“好,不会忘。”

        他抬步上阶,在通廊上与武冰洋擦肩。

        武冰洋兴致勃勃地出门,怒气冲冲地回来,将入云锏往石桌上一杵,呼哧呼哧地大喘气。

        凤白梅微微一笑:“谁惹你了?”

        武冰洋还未开口,外头便传来了那个拖得老长的声音:“武小姐别走那么快嘛,在下话还没说完!”

        “闭嘴!”武冰洋回头冷冷地射了杨素安一眼。

        夏日炎炎,钦差大人仍旧着三层锦衣,袖着手慢吞吞地进院来,先同凤白梅和寒铁衣见了礼,尔后才继续说:“大夏依法治国,江湖中人性情豪爽,但也得在律法之内。武小姐当街仗武欺人,不仅触犯律法,也与你身份不符。他偷人银钱,你拿了人,就该送往有司衙门,而不是当街……唉武小姐你别走啊,在下的话还没说完呢。”

        凤白梅与寒铁衣静静地看着杨素安一会儿,两个人心有灵犀地各自起身,打算无视钦差大人。

        杨素安呆呆地立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好一会儿,才深沉地叹了口气:“在下来,只是想问一问各位何时启程回洛阳,若是方便,可容在下搭个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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