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贺疏
不出一天,兵部递上去的奏疏,皇帝一一批示照准。
朱厚熜又下旨令户部商议钱粮之事,任命原任大同协守署都指挥佥事李懋,充任左参将,分守山西中路神池堡,擢升井坪守备指挥使张昱为署都指挥佥事,充任右参将,分守山西西路老营堡。
得了皇帝批示之后,兵部便将山西防线之事,按照陈讲献上的策略,进行调整布防。
而巡抚山西都御史陈讲,没在京城多待上几天,便被朝廷打发回了山西。
至于经过调整守军的山西沿边一线,究竟能不能防备住北虏的再次进犯,献上策略的陈讲心中却是没底,因为九边的那些“债帅”将领,丝毫未见朝廷调动。
带着遗憾,陈讲坐着马车,出了京城,再次赶赴山西。
眼瞅着年关将至,天气虽然寒冷,却丝毫没有下雪的迹象,宫里头的朱厚熜坐不住了。
该下雪的时候,上天不下雪,这莫非是天象示警,朱厚熜连出三道中旨,命钦天监等有司祈雪。
除了这等天象异常的烦心事,好在有一件事能令朱厚熜短暂开心一回,便是谒陵巡狩驻跸的沙河行宫建好了。
这沙河行宫,在正统年间毁于水灾,嘉靖十七年,朱厚熜命内官监太监高忠于沙河东营建行宫,并环以城池。
经过两年多时间的建设,终于完工建成。
朱厚熜大喜,便赏赐了主管营造之事的太监高忠,翊国公郭勋,大学士夏言、翟銮,礼部尚书严嵩等人银五十两,纻丝衣四件。
恩荫高忠子侄一人为锦衣卫百户,兵部左侍郎樊继祖升兵部尚书,恩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
凡是内外相关之人,俱有赏赐,且还免了顺天八府明年三分之一的税粮。
只是,未等朱厚熜高兴上几天,便又发生一件令他极其堵心的事。
皇帝久不临朝,更不见外臣,有三人心忧国事,密谋几日后,全然不顾徐阶的劝说,上了一道贺疏。
就是这道《东宫朝贺疏》,惹恼了因沙河行宫完工而心情渐加的皇帝。
此三人便是春坊左赞善罗洪先、春坊右司谏兼翰林院编修唐顺之和翰林校书赵时春。
三人见皇帝整日痴信道教,更是妄求那无稽荒缪的长生不老之丹药,时常托病不理朝政,又不愿禅让皇位,同忧朝纲不振,欲请太子临朝摄政,治理国家。
于是在十二月十八日,三人联名上贺疏,欲请太子于翌年正月初一临文华殿,受群臣朝贺。
只是此刻,太子朱载壑才四岁,这三人竟敢请不足四岁的太子摄政事于文华殿,眼里还有没有当今天子。
朱厚熜看到奏疏,本以为是庆贺天降小雪的贺疏,哪知却是想让他让位于太子的奏疏,于是大怒,下旨从严治罪。
不过,在太常寺少卿李开先等人的斡旋下,恳请皇帝宽宥,又缝天降初雪,朱厚熜怒意稍解,贬三人为民。
二次遭贬,唐顺之虽然不太在意,但也是心生倦意,便收拾好行囊,准备折返回家乡。
离京这一日,雪花飞舞,先是零星散落,而后大雪纷飞,纷纷扬扬的淹没了天地。
京城,南城郊一里处,一座歇脚的凉亭内。
有三人身穿棉衣,站在冷风中,互相拜别。
这三人正是刚刚被贬官为民的罗洪先、唐顺之和赵时春。
“应德,景仁,此番却是我连累了你们。”罗洪先看着正在欣赏雪景的唐顺之和赵时春,一拱手愧疚道。
唐顺之却是摇头表示无妨,笑着对赵时春问道:“景仁,你可还记得当年我等八人,同会京师,诗酬唱和之盛景?”
这三人中,罗洪先年龄最大,听见唐顺之说起当年他们八人同游京师之事,心中颇有遗憾,接话道:“当年,我虽未与你等八人同游京师,但也心生向往,可惜我那时正好弃官回家,错过了文坛盛事,此为一生憾事。”
“哈哈,达夫兄,若不是你当年愤而回家,只怕嘉靖八才子就要再加多一人,而是嘉靖九才子了。”一直没有出声的赵时春笑道。
“是啊,我记得那一年,正是达夫兄高中状元,风光无限之时。但谁能想到兄长你只做了两个月的官,就愤而离京,辞官不做,可是令好些人都震惊不已。”唐顺之亦是笑道。
罗洪先回想起十年前,也就是嘉靖八年二月,他来京参加会试。四月初,夺得殿试第一,高中状元,授修撰一职后,确实是春风得意,高朋云集。
只是在京城中做了一个多月的官之后,罗洪先便心生退意。
彼时皇帝一心求道,朝堂内党争不断,外加一些腐败的官员,身居高位,不思为国为民,受不了这乌烟瘴气的官场,罗洪先便愤而即请告归。
新科状元罗洪先当了两个月的官,便辞官不做,可是在当年,引起京城百姓好一番热议。
只是,这一次的请辞回家,虽是呈了一时之勇,却也令他心中懊悔不已,就是这次离京,令他错过了当年的文坛一大盛事。
嘉靖八年十月,李开先、王慎中、唐顺之、陈束、赵时春、熊过、任瀚、吕高等八个青年才俊,齐聚京师,整日里诗酬唱和,所作出的每一篇诗文传扬出来,皆是引起京城学子的追捧,虽说未达到史书中记载的洛阳纸贵,但也是一时盛景。
于是,文坛便将这次同游京师,吟诗作文的八人,戏称为“嘉靖八才子”,比之正德年间的“前七子”,可谓是声名更甚。
“想不到,竟已过去了十多年。”赵时春感叹了一句。
“是啊,物是人非,只是可惜了约之兄。”罗洪先却突然想起了八子之一的陈束,这位刚刚离世没到半年的嘉靖八才子之一。
听他说起刚刚因为纵酒呕血而死的陈束,其他二人亦是心生黯然。
如今,时过境迁,嘉靖八子的际遇也都各不相同。
八子中的王慎中,被贬官到河南当了个小小参政,多年未见。
至于任瀚,也在今年受到给事中周来的弹劾,被皇上朱厚熜勒令为民,早已还乡。
八子排在最后的吕高,则是任山东提学副使,亦是多年未见。
如今,八子中也只剩下李开先和熊过二人,还在京城任职。
这时,一阵呼喊声传来,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两个人冒雪踏步而来。
到了凉亭内,这二人抖落身上的雪花,摘下帽子,露出两张面孔。
“可算赶来的及时。”其中一人气喘吁吁道,奔走了这许久的路,虽是寒冬,但身体早已是热汗淋漓,往那一站,整个人浑身上下竟是雾气腾腾。
“快,给伯华兄、叔仁兄,遮挡遮挡,休要染了风寒。”赵时春连忙将身上的斗篷摘了下来,披在了其中一人身上。
罗洪先也摘下身上的披风,系在另外一人的脖颈上。
刚刚来的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嘉靖八才子中,人品、才学皆是排名居首的李开先,以及熊过。
李开先此时正任职太常寺少卿,在知道唐顺之三人联名上疏后,亦是上疏请求皇上,能从轻发落三人,更是串联了一些同僚为他们上疏求情。
在众人的努力下,这才让朱厚熜免了他们的牢狱之灾,仅仅只是罢官为民。
今天一早,祠祭司郎中熊过找来,从他口中得知,唐顺之今日就要离开京城,二人便匆匆告假,赶了过来。
“应德,你今日返回家乡,怎么不知会一声,莫非是不把我和叔仁当做朋友?”李开先率先责问。
唐顺之看着今年已是三十八岁,无论是人品和才学,都是位列八才子之首的李开先,拱手一礼,感慨道:“我罢职为民,又得几位援手,实在是无颜面对兄长。”
李开先看着其他苦笑不已的三个人,用手指着唐顺之叹道:“你们瞧瞧他这个样子,还是那副悖懒姿态。”
赵时春打圆场道:“兄长不要动怒,如今我等三人,无官无职,不像兄长二人,还在官场当值,所以便没有给兄长口信。”
“我等相交,岂是因为在朝在野?”一旁默不作声的熊过叫道。
“好了,叔仁,今日乃是应德归乡回家,这事就不要再说了。”李开先拦住有些怒气的熊过。
看向唐顺之,再看看罗洪先、赵时春二人,李开先正色道:“应德,你们三人的联名上贺疏,说起来,这件事,做的却是唐突,有失思虑。”
“太子今年才四岁,即是能在文华殿内,接受群臣朝拜,又怎么会理政?”李开先将他们的谬误,言说了出来。
“伯华兄,这件事是我的过失,这道奏疏也是我写的,倒是连累了应德和景仁。”罗洪先解释道。
唐顺之不以为意道:“兄长,联名之事,乃是我和景仁心甘情愿,又非是你强迫,你不必耿耿于怀此事。”
赵时春也是道:“是啊,兄长,当初上疏前,咱们可是说好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罗洪先这几日,仍是对他们二人心有愧疚,这上疏之事,本是他临时起意,却拉上了唐顺之和赵时春联名,连累了他二人一同被罢官。
赵时春笑道:“兄长不要忘了,十年前,我被降为庶民,锦衣卫的诏狱待过,锦衣卫的廷杖,也挨过,这二次贬官,少了诏狱伺候,这感觉浑身还有些不自在。”
唐顺之听见赵时春的调笑,亦是跟着大笑道:“不错,罢官而已,我和景仁,在这官场上经历过数次起起伏伏,早已习惯。当年,我离开京城,张孚敬可是草拟了文书,表示永不叙用,可结果呢,我还不是又回到这京城做官。”
李开先道:“虽然这件事有失思量,但是做的好。拿着朝廷俸禄,皇上崇信妖道,荒废朝政,正是需要我等臣子请禁谀佞,端正士气。”
罗洪先见他们丝毫不在意这次丢官去职,心中的愧疚稍解。
五人赏着雪景,又谈笑一阵后,唐顺之便拱手告辞,准备取道向东南,折返回老家南直隶武进府。
李开先等人见这雪越下越大,都是劝阻他改日再走,只是归乡心切的唐顺之断然拒绝,将放在一旁的包裹背在后背,牢牢系紧。
牵过拴在一旁的马匹,扫落马鞍上的积雪,唐顺之翻身上马,环顾一眼众人,拱手大笑道:“诸君,就此一别,他日有缘,再见。”
而后,勒转马头,打马疾驰而去。
凉亭中,李开先等四人望着渐渐消失在漫天风雪中的唐顺之,久久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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