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番外（胡蕙）
元安二十九年，我出阁的那一日阳光和煦。府宅里来了许多宾客，我在侍女们嬉闹的伺环下跨过胡府每一道门槛。这身大红的喜服加凤冠真重，沉甸甸累在我身上，好在有人掺着走，步伐也算稳妥。
嫁的是我心上人，尚书令沈崇的庶长子——沈明舒。
今日我是该高兴的，可是出闺房前紧张期许的心绪中略有几分不宁难过，因为先前我曾因为婚事跟母亲大吵争执过，她不喜我嫁到沈家……
这桩婚事是我姑母胡云淑亲自操持，办得盛大。她是沈明舒的嫡母，为人最慈善不过，平日逢人时总是温温笑意，礼节周到。这不在熙攘的宾客中，有我面熟相识的，也有不怎么认识的，或多或少都能听到他们寥寥赞几句姑母美名。
咳……这都不是我在意的。沈家马上便要上门接人了，留给我的功夫并不多。我的目光假装不经意般，飞速扫过宾客，急切地希望能瞧见那抹身影。
母亲……她大概是真生我气了，只我父亲来，她没陪同在旁。
以前父亲常常骂我任性不讲理，不像个闺秀。而这是真真的，我确实不怎么听母亲的话。母女哪有什么隔夜仇呀，她气后还是会管我，关切我。
但这回隐隐感觉不一样了。
前几日母亲不肯见我，我只当她刀子嘴豆腐心，正在气头上。可万分没想到她竟生了这么久的气，连出阁这一日都不愿意出来送送我……
“到了沈府后，万不可像在家中这般任性了，要学得贤良淑德，像你母亲那般。”父亲叮嘱道。
我点了点头，大姑母又握住我的手说，“你爹说的对，沈府那边是云淑掌家，有事你都可问她去！别看有二姑母帮着就可偷懒了，咱该做还是得做，勿落人话柄才是！”
胡云淑是我父亲的二妹，我的姑母，同时又是我心上人的嫡母，过门我也得唤上一声母亲……？
嗳，这关系越说越乱……
见我乖顺应了声，父亲终于展颜笑道：“今日蕙儿如此温顺听话，恨晚恨晚啊，出嫁才像大人了。”
他一说，我姑母姨母表姐妹们都跟着笑。
若在平日，我哪能让她们这么笑？但今日嘴巴却很笨，红着脸愣是憋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似怒又似娇羞地干瞪她们。
娇羞？
不对，什么娇羞，我胡蕙才不会像小女儿一样惺惺作态！
嫁心上人啦。我怀着满心的期待，憧憬着与他日日相对。
但真正嫁给他后我才知道他很忙，每日不怎么有空闲，尤其是升官做了大理司直后。
若问他待我好吗？他待我当然好了，又客气又讲理，只是我都嫁过去了，他还要唤我“蕙表妹”！我连连纠正了好几回，才终于改口喊“夫人”……
呀，夫人……这声夫人我可盼了好久。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沈明舒的妹妹，小时候姑母常接我到沈府玩，她总是乖乖地站在一侧。我去闹她，她的目光清清扫来，一会儿便移向旁处不理我，真真是没意思极了。
沈明舒就不一样了，除了生得俊美外，他温温喊我“蕙表妹”，还帮我剥橘子剥蒲桃，可叫一个体贴周到！
但其实嫁到沈家后，我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讨厌沈无虞，尤其是她笑着唤我“嫂嫂”时。
嗳，我就爱听她唤我嫂嫂。
我知道沈明舒在娶我之前还喜欢过韦家的三姑娘，韦问蕊。
有时真琢磨不透沈明舒到底喜欢她哪里，论相貌论出身论智慧，韦问蕊简直样样都不如我。
不过我也无甚在意她，因为沈明舒说了，娶我后心中便只有我一人，过去的就过去了。
韦问蕊并不死心，后来还是常常给沈明舒送吃食，不过沈明舒都带回府里给了我。
“尝尝人大家闺秀的手艺。”沈明舒笑着，说让我尝，他却一口没吃。
大家闺秀啊……
我渐渐懂了沈明舒曾经喜欢她什么，原来喜欢她大家闺秀的做派……可是我就不是大家闺秀，父亲常常骂我，没个女儿家的样子……
嫁到沈府后，姑母胡云淑常常找我过去说话。
其实我不太想去的，因为我郎君的生母是段氏，与姑母不和，每每去都要担心段氏会不会不喜……
这般复杂的牵连，我终于明白母亲为何不愿我嫁给沈明舒了……
“蕙儿，姑母近日有些事很为难……”
胡云淑握住我的手，眉头浅浅皱着。
姑母待我一直很好，我想要什么便给什么。即便是我不缺的，她也遣人送了许多。
因此我仗义执言，毛遂自荐道：“姑母但说无妨，蕙儿定帮姑母分忧。”
闻言姑母破涕为笑，又温柔摸了摸我的脸，“我知道蕙儿是好孩子，是我们胡家的好孩子。辅啊他一直不喜欢你沈栋表弟，借着官高便给他使绊子……他俩都是我的孩子，我很为难……姑母希望你帮忙看着些，有什么事要告诉姑母，也教姑母有准备来收拾摊子……”
“……”
我愣住了，她的意思是要我做内鬼，看着沈明舒？
后来我逐渐发现，原来沈明舒和姑母的和睦只是表面上。姑母防着他，算计他，他亦是如此，反而中间的我两边不是人……
我大为震撼，姑母既不喜欢这个庶子，为何又装作喜欢他，撺掇操持着我嫁给他……
我越想越觉得难过……都被骗了，我的父亲，我，都被姑母骗了……
可她是我姑母啊！是从小就疼爱我的姑母……她竟打着利用我的主意……
我甚至怀疑我会喜欢上沈明舒，是姑母当年一手推进的……她让沈明舒给我剥橘子，剥蒲桃，又让沈明舒陪我在园子里走……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经嫁了，嫁的又是我心上人，这些话跟谁都不能说。直到后来又有一日，我发现姑母竟在段氏的饭菜中下药，拿段氏的病要挟沈无虞替她做事……
我又惊又恐惧，从不知道姑母竟有如此恶毒的心思……段氏在沈府没有说话的地位，那么从前她过的日子……
所以，沈明舒也是恨我姑母的吗？
这个疑问我从韦问蕊的口中知晓了答案。她甚至还事无巨细地告诉我，姑母当年对段氏母子三人的苛待……
“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韦问蕊瞧着我，笑了笑，柔声道：“自然是辅告诉我的，他的许多事我都知道。”
我仲怔地站着，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了。当我登上马车要走之际，她忽然又叫住我，“对了，还有一件关于你的事可想知道？”
侍女可儿瞧出我的面色不对，连忙拉住我，出声打断道，“老夫人正有急事召着回府呢，不宜再耽误功夫！”
父亲骂我任性不讲理，果真是没错的……
我挣了挣，从可儿的手里脱出身，踩着木墩子下马车缓缓走向韦问蕊。
她叹了口气，“本是不想告知你的，只是有时瞒着不如什么都知道的好。”
“辅那么厌恶你姑母，你觉得他为何又肯娶你呢？娶你必是另有用意，这便不用我多说了吧？”
我六神无主地盯着韦问蕊，“这也是他同你说的？”
韦问蕊摇了摇头，“不是。想来不用我说，你心中定然也有所猜疑了。”
最后，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沈府。恍惚，又是恍惚，随后是酸楚割着我，一点一点割开我的血肉。
我对沈明舒的喜欢太深，除了能怨憎恐惧姑母外，每每夜里见到他，我都愣愣地不知该做什么。
直到有一日，我意外得知沈明舒的谋划，他想布局引诱姑母杀他，借此扳倒姑母。
当然，我也在他的计划之中……因为我便是中间那个“内鬼”，他想利用我……
最后我还是帮了他，明知道他的谋划，还是往火坑里跳了。我希望能借此减轻他对姑母的恨意，能让姑母别再害他的阿娘了……
但是他定然也要讨厌我了，因为是我去通风报信的……
他是不是从来就没信过我啊？一直把我当姑母的人吗？
沈明舒被他父亲怒骂掴掌的那一晚，他被段氏赶了出来，三更半夜又回到了屋子里。
这回再见我时，他已经没有好脸色了。
我没有看他，坐在床边垂着头低低问，“你……我不怪你一开始娶我是要利用我扳倒姑母……我只想问问，后来你心里可曾有过我？”
沈明舒走到桌边倒了一盏茶，抬手猛饮而下，冷冷笑道：“没有过。”
他忽地起身走过来，抬起我的脸，“那你又是怀着什么心思嫁给我？”
“我喜欢你才嫁你的！”我怒喊一声，用力拍开他的手。他吃痛嘶了一声，松开时手背红了一片。
对，我才不像他呢。我嫁便只嫁自己喜欢的，中意的，不像他，为了报仇谁都能娶……
沈明舒盯着我的脸冷笑，盯得我头皮发麻。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甩袖离去，在夜里留下了一道孤零零的背影。
后来，沈明舒再也没跟我做过夫妻的事。他每个月只有几日会到我房中来，躺下后一句话也不说。后来我又知道了他私下偶尔会见韦问蕊，我跟他闹，因为他明明答应过，娶了我后心里便只有我一人……
沈明舒也不怕我闹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我每回跟他大吵完，他便斜眼瞧着我冷笑，“你说她不怀好意，你对我就怀好意了？”
还在提几个月前的事，我气不打一处来，“我那是将计就计，要帮你！”
“我可不用你帮我。”沈明舒像个无赖般躺到了榻上，瞧着我，道，“你是嫡女，从小锦衣玉食被胡家捧着长大，又怎明白我过得什么日子？你姑母那歹毒的妇人给我娘下药，拖垮了她的身子，缠绵于病榻。你若真心要帮我，还不如除了她有用。”
我心大惊，连忙扑过去捂住他的嘴，“你怎敢如此大胆说这种话？”
“因为恨啊。”他淡淡地说，仿佛讲着这十几年来他最平静习惯的心思。
因为恨啊……
从那以后，沈明舒的这句话时不时都卡在我心口里。他恨我姑母，我也恨……我恨她在小时候的我面前一个劲儿赞着沈明舒，推着我喜欢上他，又把我嫁到他身边做她的眼线……
可我的恨没有用，后来姑母又找过我数回，柔柔拉着手哭，“辅竟对我这个母亲用此心计……枉我，枉我白把他带这么大……”
我麻木地应她的话，她说什么，我便点头。
一年多后新帝登基，是曾经的宣王，沈明舒妹妹嫁的那个人。
而如今我嫁到沈府也快三年了。
我和沈明舒还会常常起争执，几天一回小吵，偶尔一回大吵。不过他似乎很喜欢跟我吵，喜欢看我生气却奈何不了他的样子。
看来他是真讨厌我啊。
可我受够了和他吵架的日子，我只想同他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每回一这样跟他说，他便像无赖般看着我，微笑：“那便先除了你姑母再说罢。”
他对姑母的恨意又深了许多，因为他的阿娘段氏死了。
顺明二年七月十八。
今日晚上，我久久没有睡着。沈明舒就躺在我的身旁，所离不过方寸，可我却觉得他离我好远……
我姑母不是个好人，我也不是。今日傍晚我去睦元堂看望姑母时，趁人不注意往她的汤药里下了毒。
过了一会儿，我缓缓支着身子从床上起来，目光落到他熟睡的眉眼上。
他眉眼生得真好看，剑眉桃目清隽无双。也无怪乎我会在他为我设的这场局里走不出来了。
我害死了我的姑母，我的亲人。不知父亲可会怪我，觉得我丢人？母亲又何时能原谅我？她一场气怎么生如此久啊……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头装的是给姑母下的毒，三个时辰后发作。我用指尖沾了沾白沫子又含进口中，嗳……也不是很难吃，无滋无味的……
沈明舒，这是我最后一回帮他了。
我一直说自己聪明，其实我一点也不聪明。明明被姑母骗，被他骗，骗得嫁给他，还因为这桩婚事跟母亲闹得难看……即便知道了他不爱我，却还是想帮他。
这世上可别再有像我这么傻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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