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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灯》这本小说带来了什么


          我跟老贾是同事,他是主编,我们做了21年同事了。艺术审美是需要拉开点距离的,我们距离近,办公室紧挨着。太近了,许多东西就看不清了,属于灯下黑吧。我参加过他太多次研讨会,但基本不说话,只是帮忙做些会务。今天因为是这个形式,要是上午的形式我还不准备说。现在这个气氛有点儿像我们《美文》编辑部开会,就事说事,实话实说。我说三点,因为是灯下黑,我就瞎说。

          第一点,我先说说他怎么写人,怎么写事情。

          老贾的写作是用中国人的脑子写中国人。我们的当代文学,学习外国文学太投入,都不太像中国人的文学了。天真或者逼真地模仿外国人写作,不叫国际化,也很难达到超一流水平,叫“影子文学”还差不多。世界上强大的民族,都是用本民族的思维方式思考事情和做事情的。文学是人学,老贾是这么写人的。当然,他还写得不够好,至少离我觉得他应该达到的标准还有点距离。但他这些年,写的这些书,都尽力地在做这方面的工作,创作着中国人的文学作品。老贾写事情,是放在变化中去写,放在越来越复杂了的社会状态中去写。在他的长篇小说中,只有《浮躁》这一本单纯一些,以后的那么多本,都是越写越复杂。

          我们现在面临的这个中国社会有多复杂呢?我举几个细节,比较着,也分析着去看。

          先看大的方面。我们现在是世界经济的老二了,经济上挺强大。我们开了奥运会,世博会,还有大阅兵。有那么多开发区,有深圳速度。有珠三角经济区,海峡经济区,环渤海经济区,关天经济区,以及西部大开发,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等等。我们用三十年时间,摘掉了贫穷落后的帽子,扬眉吐气地做中国人了,这是很了不起的。这些是大的方面。

          我再举几个小例子,对应着去看。

          在今天的农村,有那么多无依无靠的孩子,叫留守儿童。有那么多无助的老人,叫留守老人。不仅仅落后的村子有这种情况,中度发展的村子这种情景更多。而且这不是个别现象,不是小数字,已经构成了一个庞大群体。一个时代被叫作太平盛世,有一个底线标准,就是老有所养,少有所教。比这种情况更值得深思的是,造成这种情况的人在哪里呢?在城市,学名叫农民工。留守儿童,留守老人,农民工,现代汉语词典里应该收入这三个词,但该怎么注释呢?该怎么向我们的后代解释这件事呢?据相关资料统计,城市农民工的数字大约二亿六千万,差不多有半个欧盟,十个台湾那么多。这些人口是流动的,是我们当前社会里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秦朝是怎么灭亡的?在暴政苛政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流民问题。秦国政府为了鼓励老百姓生儿子,制定了土地奖励政策,生儿子奖土地,生闺女什么也没有,后来没这么多土地了,这个政策就作废了。这是秦朝流民问题的成因。今天的农民工,以及留守儿童、留守老人,人口更多,情况也更复杂。经济学家与社会学家的大眼珠子,少看几眼GDP,扭头看看这边吧。

          再说说河流。有一份调查资料说,在我国经济发达及半发达地区,有接近50%的地下水资源被不同程度地污染了。地下水是和土壤、农林植物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就可以解释湖南多个地方收获的“有毒大米”事件了。三十年的时间,地下水被污染了,要想恢复过来,恐怕需要九十年。地下水是这个样子,地上水又怎么样呢?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的政府在两件事上下手有点重,其中之一就是对大江大河的治理。黄河上修了那么多水库、水电站,其中的功与过已经不需要后人评说了。黄河如今是经常断流呢。在黄河下游,河北、河南和山西一些相邻的村子经常为争水集体斗殴拼命呢。长江这方面的话题也有点沉重,具体的不太方便说,但长江沿线的一些湖泊这些年已经不断发出警示讯号。在大江大河上大动手脚,是会导致重大生态变化的。我们下手过重的另一件事是祖坟挖的多。是从明十三陵定陵开始的吧,帝王的,大臣的,各方著名人物的,我们以保护的名义做着太多的破坏工作。所谓的“曹操墓”闹了多大的笑话,这是开先人的玩笑呢。有一年我在新疆一个小博物馆,见玻璃罩子里躺着几个干尸,就感慨地想,这几位当年究竟犯了什么天条,以至于一千年之后在这里暴尸。老祖宗留下的遗产,是给子孙万代的,不是只给我们这一代的。现在有一个时髦词,叫“可持续发展”,我觉得说得太轻描淡写了,地下水和地上水弄成这样子,让我们的后人怎么生存?又在不遗余力的挖祖宗留下的东西。我们这一代人应该认真思考一个实际问题,如何给我们的后人做个好一点的祖先。

          还有我们的人文生态问题。

          有一出老戏叫《除三害》,主人公周处本事大,能力强,却是个村霸,横行乡里。他上山斩恶虎,下水除蛟龙,为民除了两害,却不知道自己是第三害,后来受高人点拨,进山悟道去了。如今周处这样的人在社会上比较多,有的还挺受尊重,进了政协或人大。什么是人文生态呢?在以前的村子里,对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基本是有共识的,做坏事当恶人是被多数人不齿的。如今这个底线遇到了挑战,今天有“贩毒村”“贩卖人口村”“偷盗倒卖自行车村”,还有“洗脚按摩村”,差不多一个村子就是一个完整的“产业链条”。这些“问题村子”的出现暴露着一个大问题,在利益驱动下,是与非的界限没有了,基本的道德底线断裂了。

          人文生态的恶化对我们社会进步的威胁是极大的,我们再来对比着看一个现实,我们现在经济上强大了,世界经济排名老二,但中国人行为做事的信誉度排名是老二吗?我看排进前二十名都危险。我们用怎样的眼光看身边暴富又行为不端的“煤老板”“油老板”呢?

          盖房子是重视打地基的。社会这所大房子,地基就是人文生态。人们的行为要守一个基本准则。“*****”最大的害处是把中国人传统行为准则破坏了,那些年有一个口号叫“破四旧”,是指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旧中国被尊称“礼仪之邦”,我们老祖宗在做人做事方面是有大规矩的。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邻里往来,都有规矩。七十二行,也各有行规。把这些东西都废除了,有更好的东西替代它吗?改革开放三十年,经济上取得了大成就,但中国人传统性格里善良淳厚的东西随风飘逝了多少呢?我们的经济大厦这么宏伟,但支撑它的地基是什么呢?我们如今有“学雷锋”“五讲四美三热爱”“八荣八耻”,这些东西好是好,就是有点简陋。现在很多人都在讲“信仰缺失”,我看倒不是信仰缺失,中国人几千年以来一直都没有主体宗教,而是“以礼入教”,礼就是规矩,我们如今是规矩缺失。

          我们如今的社会形态就是这么个现实,辉煌着,伟大着,我们解决了十几亿人的吃饭问题,让大多数人过上了相对好的日子,这是非常伟大的。但同时存在着这么突出的隐患、隐忧和隐痛。社会现实就这么复杂,一个作家,一个有良心和良知的作家,应该对历史负责任地抒写我们的时代。

          《带灯》这本书,不仅仅是在批判现实这个层面上,老贾是在沉着冷静地呈现着当前现实状态。这是一本血淋淋的书,只不过老贾的文风厚实,语言生动,一白遮百丑,看起来才不那么血腥。

          第二点,我说说对今天的文学标准的看法。

          一百年前,也在“五四”之前,新文化思潮启蒙的初期,张之洞提出一个口号,“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可以说,这是对未来中国文化结构的思想设计,这个设计非常了不起。一百年后的今天,这个思想设计完成得怎么样呢?

          我觉着,好像把这个设计弄拧巴了,很多东西,成了“西学为体,中学为用”。甚至在认识领域,提到“新思维”,就成了西方的代名词。

          我们今天的经济在世界排名老二,这个排名的标准是西方的。不仅仅经济标准,太多的领域我们都在听命于人,工业指标、农业指标、科技、环保、教育,尤其是大学教育。现在的大学教授,嘴里说不出几个洋人名字,会被视为没水平。“地沟油”是厨房垃圾,它的危害我们已经认识到了。但大学的讲堂上,来自国外的“学术地沟油”正在热火地煎炒烹炸呢。太多一知半解的,模棱两可的,七零八落的,甚至自相矛盾的东西成了我们教授的掌中宝。大学,是出标准的地方,大学教育,尤其是人文科学领域,是关乎民族精神和民族根本的。“五四”大学生走上街头干吗?是反对卖国,是为了不做洋奴。

          我们今天的文学标准又怎么样呢?有一个事实不能被忽视,没有向外国文学的学习,就没有中国现当代文学。这种学习不仅仅是写作方法,也有思维层面的东西,比如“小说”这个概念。中国的旧文学称为“小说”,是基于思维方式的命名,这种文学形式不是走在社会大路上,是羊肠小道,不承担社会重大责任,基本是娱情娱乐,占个“小”字。中国的旧文人,写诗写散文,署自己真实姓名,写小说,多数用化名,因为在以前,写小说不被认为是文化才能。今天的小说,能走在反思社会进步与倒退的主航道上,是学习西方文学的结果。但现在还有另一个事实,如果把西方的文学标准拿掉,我们有建立在现代汉语基础上的中国文学标准吗?如果真的把西方文论丢开,可能有些评论家就不太会说话,也不太会写批评文章了吧。

          西北大学有一位硕士生,毕业论文写贾平凹,核心谈贾平凹小说中的知识分子的形象。他来找我,说是听听我的看法。我先让他说说“知识分子”这个概念。这个学生挺认真,“知识分子”这个概念梳理得挺清楚。我又让他说说汉语中“士”和“文人”这两个概念,他说得不太清。我告诉他,中国传统文化人有个标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知识分子是外来词,也有一个基本原则,不管达或不达,都要有社会关心。中国的文人与西方的知识分子,在这一点的认知上是有差别的。当代中国的文化突出人物,有对中国传统反思与扬弃的一面,也有学习借鉴西方的一面。但你敢肯定他们会沿着西方标识的知识分子路标往下走吗?这位学生说,那这个文章写不成了。我说你要写,这个问题值得深入思考,这也是贾平凹写作里有大魅力的一面,可以从贾平凹笔下的人物与“知识分子”形象的差异写起。

          秦国和秦朝,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建立标准。“车同轨”,统一度量衡,统一历法,“颛顼历”虽然不太合适,但中国地大物博,历法都凌乱着,有夏历,周历,殷历等六种,每年的正月都不一样,这还叫统一的国家吗?“书同文”,统一文字书写。“行同伦”,这件事做得差劲,“焚书坑儒”,人的思想意识能统一吗?一张纸把星星之火包起来,是痴心妄想呢。

          一个国家,如果不打算什么事都跟在别人屁股后边跑,那么在有些领域,可以遵循国际标准,而在有些领域,必须有自己国家的标准。前几天看过一个消息,说2015年人民币可以实行自由兑换。人民币自由兑换,意味着我们快有自己的金融标准了。也不知道我们中国的文学,什么时候有自己的批评标准。

          第三点,我给老贾提个建议。

          《带灯》这本书里,有二十几封信,是带灯写给自己意念中的意中人的。中国旧文学讲“写境”,也讲“意境”,“意境”显示着境界和深度,也显示着写作人的审美高度。旧小说里有那么多旧体诗,那是用来显示才能的。一本《红楼梦》产生了“红学”,是因为这本书里既有文学才华,还有文化才能。老贾在文章中多次说过,小说仅有故事是不够的,小说不能写得太像小说,这是他的文学观。带灯的这些信与小说里讲的故事是互不干涉的两条线。在我看来正是用来实现意境的,类似的方法他以前的小说也用过,比如《废都》里人和那头奶牛的对话,《土门》里主人公的灵魂出窍。老贾重视这一点是他区别于其他当代作家的地方,是与众不同,也是过人之处。但我觉得,这些信,这些信里谈的东西,太美好,太干净。里边的那种善也不是中国人“人之初,性本善”的那种,不原生态,不混沌。可能这正是写作者的用意,带灯就是一盏美好的、干净的灯。我觉着有点理想化,这些信的力量压不住那里边的故事。“红学”的魅力在于追究故事之外的那些东西。或许《带灯》这本小说的故事太有力了,既复杂又清晰,既残酷又婉转。有的地方叫人掉眼泪,有的地方又令人莞尔。而且故事里的这些人物,几乎每一个都真真切切,是“解体了”的人。“解体了”是什么意思呢?“**”中,毛**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整个中国,只有他一个人是清晰的,下边的上百万人是个群像,每个人都是模糊的。改革开放三十年之后,这个群像解体了,成为真实的个体。《带灯》这本书的亮点之一,就是这些清晰生动的个体。这仅仅是个建议,说出来,供主编参考。

          今天我的话长,以后再填表格时,遇到“有何特长”一栏,我就填今天这次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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