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道士下山
老君山是玉瑶山脉的一支,传说太上老君曾在此山炼药,遂得此名。
十年前,山上筑起了个道观老君阁。
于云海万重间,据传有医术精妙的方外之士居住,藏有起死回生之灵药。老君阁虽山高地偏,香火不温不火,但因阁中常有义诊赠药,亦有云游四方行医的弟子,遂得悬壶济世之名。
今日,一只信鸽从远处飞来,落在窗沿间。一双纤纤玉手从鸟儿脚上取下一封卷起的密函,递与高阁中伏案的青衣男子手中。
青衣男子高眉深目,面容清癯,神情落拓,已全然不像当年那器宇不凡的太医院医正宋柏池。
他接过密函一览,眉头略促,目光落在桌上不久前到的另外一封信上。他阅完将此信转手交予了一旁的辰霜,接而站起身,背着手,开口道:
“凉州刺史已是死路一条,河西需人盯着。”宋柏池望着着掌中一方玄色寒玉,其璧上雕有一只栩栩如生的盘山玄虎。他轻抚着寒玉上泛着幽光的吊睛虎眸,低声说道:
“辰霜,你去凉州。顺道,替我救治一个人。”
辰霜闻言,目中似有夜潮暗涌,俄而又恢复波澜不惊的神色,随即领了师命,下了高阁。
几位弟子正于楼下观内捣药习针,或研读医书,或整理归拢信件。
她自小便为阁主首徒,天赋造诣皆是无出其右,却一向玉面清冷,容止疏离,一双冷眸拒人于千里之外。众弟子见了她,纷纷行揖,礼数周到地退下,实则大气不敢出。
“师姐又要远行了,凉州苦寒之地,多带点衣裳罢。”
辰霜闻声立定,回首望着来人,是推着轮椅前来的师弟辰鬼。
她的这个师弟,还不及弱冠之年,常年体弱多病从不出门,是受点风也会缠绵病榻几日的身子。但他天资极高,聪颖异于常人,只在案前布局,便助她将阁中上下和天下大事安排妥当。
“我有弟子照顾,师姐不必为我担心。”辰鬼读出了她的心思,歪头微微一笑,随即瞥见她的行装,问道,“你带的都是男装,难道要易容示人吗?”
“男装进出军营方便,而且,我与凉州之人有些渊源,还是稳妥为妙。”
“那人的病症你可看了?”
“据来报,应是中毒之症,但此毒闻所未闻,我暂时还未有头绪。”
“我翻阅了典籍,记载甚少,若有线索,立刻飞书与你。”
辰霜有千头万绪,诸般滋味,皆在心中盘桓。
这十年来,这不是她入阁后第一回出远门,却从未有一次此般复杂。凉州乃本朝西境重地,由河西萧氏世代镇守,拥兵自重。
而自回鹘兵变后,圣心一向甚是疑之。其前后,朔方李氏,陇右崔氏等各方势力亦冗杂其中,盘根错节。还有……
还有,那位少时与她相交相知之人,也更是在这波诡云谲的旋涡中心,处境微妙。
无论前尘是非曲直。她此去,便是要收拾旧时山河,襄助圣上稳固皇权,将这些不服的乱臣贼子一一连根拔起。
想到接下来所要布在河西的阴诡之局,辰霜不由垂目低落,眸光黯淡了下来。
辰鬼见她失神,轻轻凑了过去,低声问道:
“师姐,可是有心事?”
辰霜闻言收了收心,盘算着自己离去后阁中诸事的安排,问道:
“我仍不知派天璇往朔方灵州行医,是否稳妥?她向来行事乖张,离经叛道,不知是否能担此重任?”
“师姐向来思虑周全,阁中并未有比天璇更合适的人选。”辰鬼饮了口茶,兀自缓缓行至窗边桌前,对着棋桌上的残子默默不语,“朔方都督李熙潮一向治下严苛,大权紧握。因此,朔方可不如河西军政复杂。你还是先担心自个儿吧。”
“刺史张藻若死,矛盾遂解,凉州可暂得一夕安寝。倒是,宁州发来信报,陇右崔氏近日蠢蠢欲动。”
二人在桌前议棋。昨晚方下的残局,黑子的盘角有三颗白子,若白子此时收外气杀之,必被其反杀。
“排兵布阵,犹如棋局。盘角曲四,劫尽棋亡。”辰鬼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不紧不慢地说,“待单管走完,自补劫材。”
辰鬼将白子排布在角周:
“送吃。”手执最后一颗白子落下,“他已是一颗死棋。”
辰霜对着那几颗已是穷途末路的黑子,冷笑道:
“先手劫,必自取灭亡。他们的野心,正好为我所用。”
要变天了。她望着帘外,阴翳之下层云密布,惊雷阵阵,心思已飘向那遥远塞外。
凉州城外十里坡。
塞外苍穹浩瀚无垠,朔北猛禽低旋其间,静待猎物入彀。
一片茂密的丛林深处,十几双眼睛紧盯着前方的矮树草丛。
“长风,已是亥时,怎么人还没到?”细密的汗珠从其中一位蹲守之人的额头沁出,他以手肘抵了一下一旁的少年,以唇语相问。
那个唤作长风的少年倚在树后,劲袍武装,形影单薄。逆光而立之时,挺拔身姿似被镶了一层朦胧浮光,独见那浓烈如墨的剑眉和一双清澈而冷峻的寒眸。
少年没有回话,右手握紧了掌中弓矢。
就在此时,远处夜幕下出现一个身影,众人顿时来了精神,屏息以观。
来人身材矮小,以长袍遮面,一手牵着一匹高大骏马,不时东张西望。大概是确定了四下无人后,他吹响了一声口哨。
片刻后,几团火光自暗处显现,是三个头戴鸟羽头盔,身着半月形皮质长袍的武士。为首的身材异常魁梧,满腮胡须,脸上涂有赤色印记。
是祁郸人!
那牵着马的人看到来者,忙不迭迎了上去。幽明不定的火光之下,哪怕他遮住了半边脸,草丛里的诸位都一清二楚地认得他:是刺史张藻无误。
“长风,果然是他!”众将低声恨恨道。
长风眸光冷冽,抬手示意噤声,镇定自若地观望这一场暗藏杀机的交易。
十年了,他等这个机会已经十年了。
张藻此人,自上任凉州刺史这十年以来,不仅压榨百姓,无恶不作,更与河西军处处作对,暗自编排,多次无中生有,连连陷害,引得众怒不断。
他向来跋扈,又极其爱财,因无人进献,偶尔故意刁难,克扣河西军粮饷。因其乃是朝廷特使,圣上派来督军之重臣,每月军报均由刺史府撰写呈报,故各位大将皆是敢怒不敢言。
众人深知,他名为刺史,实为圣上安插在河西军中的眼线一枚罢了。数年来胡作非为,哪怕多次上表启奏,圣上亦不过睁一眼闭一只眼。
如此,倒是助长了他日益嚣张的气焰。
今日,他大胆包天,竟与那异族易起了河西战马来。
张藻将马牵到了为首的祁郸人面前,那些人从手下接过火把,对着这匹宝马,细细端详起来。此马身长一丈,鬃毛柔顺发亮,通身棕红健硕,尤其马蹄处有三段骨节,趾角紧致,确实良驹无疑。
“竟是回鹘的铁勒骠。他好大的胆子。”长风认出了马相,铁勒骠产自回鹘,本地多骏足,皆麒骥之属。
河西军每年以百万缯绢易回鹘百匹铁勒骠,乃闻名天下的河西铁骑赖身之本。
祁郸人看完了马,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指挥手下把一小袋东西交给了张藻。张藻接过袋子,掂了掂,笑意浮现在他干枯的脸上,又打开袋子捞起一把握在手里,夜光下,那闪闪发亮的是金子。
林中诸将无不怒火中烧,铁勒骠竟被此小人贱卖至此。
而接下来的对话更是令众人咬紧了牙关,倒吸一口凉气。
“这只是定金。十五日之后,五月初五,此地交货,还有更多更大的,金子。”
“小的在此先谢过赞普【2】。”张藻拱手作揖,喜笑颜开地拜别武士,甩了甩袍子,全然没注意不远处草丛里怒目圆睁的将士们。
暗处的长风寒眸如箭,心中激愤不已。
原来贱卖的不止一匹?况且,最近已有耳闻祁郸正大力征兵。如此招兵买马,意欲何为?
“咳咳咳……”夜风寒意渗入衣衫,他不由心肺胀痛,重重咳了几声后,浑身发起抖来。
一时间,少年眉头紧蹙,双臂青筋暴起,面色阴暗宛若阎罗在世。
“长风,你还好吗?可是发病了?”一旁的亲卫见长风如此,心中顿时万分急切。见祁郸人已走远,便急忙奔向一旁倒下去的少年。
“无妨……”长风抿着薄唇,仰头咬牙忍耐着体内的剧痛,他紧绷的下颔棱角分明,月色下的阴影抛出了一道极美的弧光。
他双目半阖的间隙,瞥见了一旁将士们面面相觑,或哀悯或惧怕或厌弃的神情。
他见此不曾面露不悦之色,反而淡淡笑了一笑。
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众人看他的目光。河西少帅又如何,身患怪病又如何。他心中已有此生所念之事,并不惧怕世俗对他的注解。
“长风,张藻如此可恶,你打算如何应对?”
片刻,疼痛退去,他恢复了俊逸如常的神色。他缓缓睁开双目,计上心来,沉声道:
“我欲除之而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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