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前尘梦魇
金乌西坠,宫墙流火余晖映得天际一片赤红。
皇城内喊杀声震天,马蹄声撼地。
盛世风华,一夕之间化为一座荒城,仅余断壁残垣,四散熏烟。九重宫阙,尽成炼狱。
宫街之上满地都是曝尸的宫人,尸山血海,将青砖白瓷染就殷红绛色,一众尸身腐化生味,惹来几只秃鹰盘旋于上空。
清河被母妃送出宫又擅自逃回来,躲在大殿内一处云母屏风与斗柜的罅隙,望着母妃送走了几个宫女。
“娘娘,真的不和我们一起逃吗?”
主座之人昂首望向皇城苍穹的辽远处:
“我此一生,生于斯,毁于斯,已是注定了。”
她的母妃身着赤色朝服,腰间系有青色祥云锦带,头顶鎏金珠冠,盘云高髻,金玉花钿,描眉黛浓,端坐着在正殿主位之上。
她面色从容,甚至浮着若隐若现的笑意,将发髻上一支金步摇取下,交予了身边最后一位久久不肯离去的叶宫女。
叶宫女领着身旁一个小宫女说了什么清河没听清,却见她泪如雨下,给母妃磕了三个响头,终是横了心起身离去。
然后便是那个嗜血的异族男子。他一身窄袖玄袍,腰系革带,手握赤锋陌刀,浑身散着炎炎杀气直奔入殿中。他的背后是整个皇城的漫天红光,如若冥河彼岸的业火,烧不尽前缘孽障。
他是冲着母妃来的。清河不由颤抖着攥紧了双手。
“你知道我要来?”他走近了,随后撕开地上尸体的锦服,擦了擦他刀上的血迹。往前走几步,扫了一眼她母妃的华服,讽笑一声:
“呵,多年不见,你已成了娘娘了。”
“我等你好久了。”母妃似是认识他,淡淡相迎。
“哦,是吗?你可知我为何而来?我把整个皇宫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伽蓝。你们把她藏哪儿了?”
“她死了。”她缓缓说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一把放开刀,大步往前,贴脸怒视着她的眸子。
“她,已,经,死,了。”她一字一句念着。
那男子听清了,后退几步,一扬手狂笑起来:
“你诓我的。她不会死的,她怎么会死?你当初明明答应我要好好照顾她的。”说着说着他一把揪住母妃的下巴,将鲜血一笔一划抹在她的唇瓣之上。
“伽蓝公主已下葬多日了。”她被扼住了喉,艰难地发声。
“那她的孩子呢?”
“也死了。”她闭上眼,不去看那双碧色眸子。
“你们这些汉人,都是骗子……哼,为了那把皇位,什么都做得出来。”他朝门外的属下一抬手,一根火把递予他手中,火光照亮了他轮廓分明的面容,“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说,是不说?”
男子见母妃闭眼不语,一怒之下将火把扔向殿内的帘帐。火苗一下子窜上了屋顶,连绵的火光如若巨蛇吐信,直逼清河而来。
“是我害她被囚身死。若有报应,就都报应在我身上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也曾姐妹相称,你身上也流着和我们一样的血!当日旁人轻你贱你,是谁,救了你?”
“是我爱错了人。”她颔首轻声喃喃,纤手从怀袖伸出,握着那支金簪,由于抚摸的次数太多,“相忘”二字已被磨平一角。
她凝望他的背影,已是泪流满面,几近哀求地说道:
“如今,唯有一死,以息殿下雷霆之怒,丧亲之痛。唯望殿下不要迁怒他人,这宫里的人都是无辜的。九泉之下,我自会向她请罪。”
清河眼睁睁望着母妃一把将手里的金簪刺入心间,“相忘”字迹深深埋入胸口,血流喷涌而出,顷刻便一动不动,没了生息。
她来不及尖叫出声,一双大手随即将她双眼覆住,抱她逃出了被火焰吞噬的大殿。
……
“师姐又入梦魇了?”
一个和煦如春日惠风的声音将辰霜从经久不息的噩梦中唤醒。
她从榻上惊起,以袖拭了拭额上不断沁出的冷汗,转眼便望见了静默在房内另一侧桌前弈棋的师弟辰鬼。
此刻方能确信,她已身处老君阁,并不是在长安。而她离那座皇城,已是十年之远,千里之遥。
急景凋年,可每每入夜,那日回鹘骑兵屠城的景象仍是在脑中挥之不去。哪怕她此时已不是当年宫变时失踪的清河公主,不过山野道观老君阁中的一名医女。
一阵疾风忽入阁中,吹灭了那株一直晦明不定的烛火。
四下瞬时浸没在无边阴暗中,辰霜如若即将溺死的凫水之人,喘息不止。
少顷,一盏明灯幽幽亮了起来。
辰鬼知辰霜向来惧黑,夜里哪怕入眠亦要在房内留一盏灯火。
他执灯推着身下轮椅从暗处行近,满头银发在夜色中犹如松间落雪,细看他面容苍白,唇色无光,唯有眼神清亮,似那繁星纷纭。见辰霜蹙眉,一双秋水剪瞳凝着雨恨云愁,便幽幽叹了一口气,道:
“师姐,那么多年了,仍是放不下吗?”
放不下?教她如何放得下?
至亲至爱被肆意屠戮,皇城内外生灵涂炭,众节度使拒不出兵,当今天子出逃东都……
经此一役,正德四年,本朝被迫回鹘于洛阳订立城下之盟,赐锦绣缯器,岁给绢帛二万匹。而回鹘不足,请本朝公主以为可敦。圣上遂以宴海公主许之。
越明年,得诏令,左卫大将军霍清持节护送宴海公主下嫁回鹘可汗。她的阿姐,记忆中那个骄然明媚的抱琴少女,从此一入回鹘王庭,形影天涯去不归。
辰霜忆至此处,只觉双目酸涩。她定了定神双脚下了榻,落在石地上,方觉心安。身形一动,三千青丝从旁散落,一并掉下的,还有一串赤色剑穗。
她微微一怔,将那落在她怀中的剑穗拾起,置于掌心。细看之时,眉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思,似是沉湎,又如讽刺。
那日回鹘叛军攻城,她在宫中青梅竹马的少年郎,河西军的少帅,并没有来前来救她。正如,他的父帅,手握重兵的河西节度使萧怀远,事后才迟迟来救驾。
六军不发,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十年来,她并不是没有全无那少年的踪迹,反而时常能从一些语焉不详的记述中拼凑出他的浮沉身世来。
他的父帅对他的病讳莫如深,常年幽禁他于府中,生怕这个儿子给威名远播的河西萧氏蒙羞。他不得练剑不得习武更不得掌兵,此生之行与他所志之事南辕北辙。
在那些传回来的只言片语中,她仿佛时常能看到:那少年因发病而扭曲抽搐的俊美面容;他握着剑四处乱砍,失力的腕上凸起的青筋蜿蜒至骨节分明的十指之间。
久而久之,她也渐忘了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二人也尝互赠珍爱之物相许。而她手中的这串剑穗便是其一。
因她的母妃身份低微,还是侍女之时便怀了她也并无盛宠,宫中人人都可欺她侮她,唯有宴海和那个少年与她为友。
那时,少年见她自轻,常慰道:
“说来可笑,我父亲贵为朝廷重臣,宫内亦无人与我为友。所有人看我不是毕恭毕敬,就是心怀敌意。”
由此,两人之间不禁生出惺惺相惜的情谊,在宫中时常作伴而行。
“师姐可又是失眠?让我为师姐焚一盏安神香助眠吧。”辰鬼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忧思不断,便要转身前去药庐取香。
“不必了。”辰霜见他行动不便,自己也确是毫无睡意,倒不如将余事处理干净。
她将掌心的剑穗收拢,重绾于青丝发冠中,起身掸了掸被攥得有些生皱的衣角,缓缓行至辰鬼桌前。
只见一卷堪舆图和一副围棋残局。夜半,她的师弟半夜正饶有兴致地左右手互弈。
这卷本朝舆图,她已看了不下千遍万遍。
犹记得第一次看,也是在宫中与那位身长玉立的少年并肩观赏的。
少年对着舆图指定山河,仿佛依稀在昨日,他沉毅的音色一如仍余耳畔。
“我们此时在长安,身处中原八百里沃野的中心。往北,乃朔方灵武郡,掌控我朝的北大门,自秦汉防备匈奴起已有。再往后,雁北之地本是我朝失地,现已被祁郸人所控。”
他顿了顿,手指往舆图的西边去,那里画有成片连绵的山脉:
“这是祁山,山上有终年不散的积雪与天下最好看的流云。”说到动情处,他停下,眼前仿佛浮现了那片积雪皑皑的群岚,转而低头迎上听者波光粼粼的眼眸,轻轻地补了一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
他收回目光,朝着舆图以西的位置说道:
“这里到这里,从北庭、安西,至河西,陇右乃西北线,是防止回鹘、祁郸各部攻占我朝西域地带的重要防线。那里物阜民丰,民间有云: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实乃兵家必争之地。”
接着,他微微眯起眼,手指划向那片土地的中心,言语间透着一丝骄傲:
“而这里,凉州,就是我父帅所治的河西武威郡,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此地少河流湖泊,因此我不识水性。但这是一片富饶之地,由此一路往西北,是还在祁郸和回鹘手里的甘凉十一州。西至沙洲,东至甘州,总有一天,我要一一收复。”
少年熠熠眸光锁在舆图上“凉州”二字上,彼时眼中是志在必得的万丈豪气。
透过少年神采飞扬的双眸,彼时旧居深宫困顿已久的她仿佛亲睹了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如今,这卷舆图的地名她已熟稔于心,不少地方也曾亲至一览,山河确如少年所言的壮美。
唯独那少年所在的凉州,她经年来避而远之。
然而,就在今日,带她逃出宫的师父,老君阁阁主宋柏池,忽然令她亲往河西军所在重镇,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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