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们,亲爱的,只不过是
醒来是对梦境的背叛。
现实是苍白的水,消融了五彩斑斓的梦,那些甜蜜的感觉、幸福未来的期许——包括梦中人的名字。
玛尔塔不知道分别即将到来,如果这一刻她知道的话,她不会安心地听奈布念一遍自己的名字就走,而是痛痛快快地上前将自己的姓名封在他的嘴唇。
但是她直面着老妇人走去,脚步坚定得像要上演一场英雄主义电影。
一张凸显了脸部所有骨骼的面容,干枯肌肉、萎缩神经、赤红瘪塌的血管。细小蜘蛛从脸上的坑洞中爬进、钻出,循环往复,直至掉落进脖颈处的领口。
松垮的皮肤上是老年斑、透明的皱纹。她的眼眶处是黑洞洞的坑,像漏墨的笔在纸上洇了窟窿。
玛尔塔努力放空眼神,她出乎意料地平静,仿佛早有预料。
心平气和、平心静气地——
一步,两步。
她快与这头活死人擦肩而过时,却被拉住了。
血压一下子飙升,但玛尔塔仍竭力保持表情不变。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好像什么都没进入她的视野,看似非看。
天知道这是个多么辛苦的动作:努力地吊着自己的眼部神经,让视线无法聚焦起来,这样看什么都是一片模糊。但即便如此,她的心中也将恐怖的样子记了个大概。
只是没有焦点的画面和伤兵满目疮痍的身体并无二致,略微抵消了她的恐慌。
老太太又盯着玛尔塔的脸看了许久,终于悻悻松了她的袖子。玛尔塔这回才算通关。
她走到铁门时想回头看,却还是决意避免不必要的意外,直径走了。
奈布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铁门后。
该怎么描述与她在梦中/共度的时光,他记得玛尔塔的眼睛,湛蓝的,流露情绪的。
他记得玛尔塔不同的神态,被抛弃时颤抖,被恐吓时缩颌,在黑夜中僵硬的脊骨。
也记得温度:嘴唇接触脖颈的皮肤,是滚烫炽热;被按住拔枪的手,微微地在发冷。
两个人堵在门口相视,纠缠的呼吸;雨中牵扯着奔跑,雨丝凉意褪去后浑身涌起烦躁的热意。
每一场梦他都能自如地使用双腿。有时,玛尔塔的视线会从胸腹淌到大腿,不带感情地打量着他;更多时候,梦的凶险情况让她气喘吁吁,被迫跟着他跑、走。
彼时她才会消弭在梦中的距离感,变得清晰、生动,像被擦去雾气的玻璃窗户。
在尼泊尔,大部分男人都有悠闲的生活,并不是他们收入丰裕,而是自身没有较高的奢望。父亲与母亲一直宁静地生活着——在母亲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尼泊尔柔和的阳光、质朴的小巷人家和优美的笛声治愈了她。
童年的美好回忆是奈布生活愿景的雏形,他也希望能安定地与一人组成家庭。然后,在这个家中延伸出一些更棒的、有关余生的故事。
战争让这个愿望在剧烈动荡中破碎,但他执着地一遍遍拾起、拼凑。在手电筒下,在钢笔尖,在一月一回的信里,在月夜的伤口、平凡的噩梦、不绝的耳鸣。
“我们痛苦够了。”战友躺在担架上,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用铜打磨的圆形饰物,里面嵌着妻子的相片。
“我快死了,”他说,鼻音里哼唧着怪异的调,血沫堵住了发声口,但是他的手还利索,能把那块铜递给奈布,“帮我最后一个忙,老弟。”
战友从战争的手中夺过了自己最后的遗物,留给自己的妻子;奈布也接受了战场给他的礼物:一双残缺的腿、战争后遗症,包括继续与命运斗争、却又被命运锁住咽喉的余生体验卡。
命运。
永远凌驾在生命之上的命运。
奈布联想到门外那些面容并不清晰的巨佛,玛尔塔对中国古佛了解不深,梦出来的形象只是神似而形不准。但它们的确有强烈的压迫感。
嘲弄的嘴角、不带温度的石像眼珠、近在咫尺的尘土,那是不可抗力的缩影。
他感到沉重、异常胸闷。
巨大、没有实体的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他无法起身,被钉牢在座椅上。有关战争的痛苦回忆袭来。玛尔塔梦境中的物像为他施加了压力,影响了他正常思考的能力。
“请救救我!”不知是身体哪一部分细胞发出的呐喊。
在极端痛苦时,唯有将精神集中于一个输出口,才能暂时缓解灵魂或□□的疼痛。他想象各个器官和部位在嘶吼,但是这只能减轻一小部分郁结的压力。
奈布·萨贝达机床上的身体已经被汗浸湿,凝结的汗依旧汩汩下流,汇聚成小的分支,跌落在颈窝。
他在最关键的时候病发了,顺势跌落进深深的梦魇。
薇拉没有将赌注都放在玛尔塔身上,她很快买通了贝坦菲尔府邸中处于最底层的一部分人:某个时间段看门的年轻男子,一些运输、跑腿、负责打理花园的人。
“是我,”薇拉在打电话时放低了声音,伪装出和平常时刻截然不同的声线,她还是太过谨慎,“他们平时都会甩开跟踪的视线?那你继续盯着,起码要知道那个基地在哪个方位。”
脚步声。
她挂断,有人走到房门口,礼貌地敲门:
“明天您可以尝试去和主教见面,婚期快到了。”
连续一个月,他们都在派人劝说薇拉去见一见那个主教,并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并不如同传闻中所说的那样苍老可怕。
然而薇拉听不进去这些,她快被家族的催促逼得发疯。她有自尊、自傲,一种天然的优越。
以姐姐的身份生存下去,她只想接受荣光、卫冕荣耀,不想接替她的婚事,更不愿把时间填补给婚后没有事业的生活。
薇拉见惯了有夫婿的贵族小姐们在茶话会上的姿态。半句不离家长里短、明里暗里贬低颂高,好像整个人生都被装进了商场的橱窗,俗气的价格。
如果她的姐姐足够乖巧,那就让她再次活过来,经历结婚、被拘束在社交圈的生活吧。
克洛伊·奈尔不需要婚姻,不需要社交,轻视复杂的家族关系,她只想要香水、名誉,还有天才的聚光灯。
她从没有浓厚的血缘概念,不知道亲手斩断与家族的联系,犹如断掉婴儿与母亲相连的脐带:
婴儿虽然独立存活,但它还不是一个可被称之为个体的“人”。它需要倚仗家庭的养分,才能得到发挥才华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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