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扶月和班婵的初见是在四极宗弹鹤峰的栖梧殿。
“三师姐好！”
扶月提着从老家带过来的包裹，毕恭毕敬地向坐在软榻上闭目休憩的美人儿打招呼。
人人都说弹鹤峰三师姐是个性格古怪的冰美人，借住栖梧殿的半个月，扶月谨小慎微，生怕做了什么错事惹得三师姐不快，两个人在同一屋檐下，然而见面的机会少得可怜，毕竟没事儿扶月不敢往班婵身边凑。
三师姐对什么都淡淡的，吃穿用度格外的好，却没有特别喜欢在乎的东西，一次偶然的机会，扶月心血来潮泡了一壶茶出门去了，回来口渴饮茶时才发现茶壶已空。
大约是不好意思白喝，茶壶边放了一颗流光溢彩的流霞，一大块灵石只在边缘有一圈淡金色斑点，是扶月见过最好看的灵石。
真好看呀！
流霞不见得多珍贵，绝美的颜值恰好击中扶月的心脏，她爱不释手。
从小扶月就喜欢一些亮晶晶的玩意儿，作为穷人这个毛病不太好，她掩饰了，没想到三师姐看上去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其实早看了出来，把谢礼送到她心坎里。
从此以后除了修练和琢磨阵法，扶月日思夜想的一件事就是如何精进泡茶手艺，翻新茶叶花样。
不知不觉间，扶月变成班婵的跟屁虫。旁人看到三师姐冷冰冰的脸色不敢靠近，扶月反而嘻嘻哈哈，想办法逗她笑。做跟班，她尽职尽责，力求能够博美人多笑一笑。
因为她发现三师姐几乎从来不笑，仿佛这个世上没有值得开心的事情，这可不行，让她忍不住心生怜惜。
外人对三师姐的刻板印象实在太过于严重了，班婵看上去冷若冰霜不好相处，实则真的靠近了、用心了才会知道她比寻常人更温柔、热忱。
三师姐去采药，偶尔遇到格外罕见的灵植，见扶月垂涎三尺，便随手一扔，抛给扶月。
夏天热得要死，扶月来得迟，修练跟不上大部队，抵抗炎热的能力弱了些，成天在三师姐跟前念叨“热死了热死了”，念叨了几日，三师姐在蜃楼采购布料，夜里挑灯为她做了一件碧蓝色的裙子。
裙子里外三层，轻薄极了，穿在身上仿佛泡在沁凉的海浪碧波中，从里到外的凉爽。
那件裙子，扶月穿了十多年，从四极宗不起眼的小弟子一直到追随班婵去妖界。
叛出师门的那天，风清日丽，难得的好天气。
大师兄李梦得已接过师父的位置，成为一峰之主。宗门发生太多变故，师父重伤不醒，师妹舒容与身死道消，牙牙下落不明，他明显沧桑了许多，鬓发有一缕苍白，避着人堵住扶月的去路，大声怒斥：“你疯了？班婵她是魔道！魔道！你要是跟她一起走，从此以后，便是四极宗的敌人，是我，还有四极宗所有人的敌人！”
扶月摇摇头，恳求李梦得放她离开：“大师兄，我不信三师姐她是滥杀无辜的人，这其中一定有隐情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与世为敌啊！你放我走，等到了妖界，我一定会查清楚来龙去脉，带三师姐回来！”
一个要走，一个想留，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大打出手。
彼时扶月的修为已是金丹后期，数年来她刻苦修练，在阵法一道上小有所成，同等级修士都不是她的对手。
李梦得拦不住她，还是叫她跑了。
从玉山闯入妖界，扶月傻了眼。
她追寻三师姐的气息而去，找到的却是妖界的新妖主，一个眉间有火焰印记的凤族男子。
班婵是个不存在的人，是这只凤鸟包裹自我的一层壳，当外壳完成所有任务的时候，凤鸟涅槃重生，外面那层壳便彻底消失。
扶月不肯认输，她不相信班婵真的是个不存在的人，所以不肯就此离开。
她成了妖主的跟班，妖主到哪，她就到哪。
妖界有很多新鲜好玩的花果，扶月搜集了许多，每天给妖主泡茶。
偶尔她会看情况试探两句。
“好喝吗？”
妖主喝完茶，推开茶杯，不置可否。
“还记得我身上穿的这条裙子吗，是你送给我的。”
妖主不闻不动。
两轮月亮升起来，扶月指着妖界的天：“妖界的月亮比人间的大很多，不过颜色不如人间好看，你说呢？”
妖主正处理妖将们呈上来的册子，抬起头看了一眼。
妖将们畏惧妖主，连带着畏惧和妖主关系暧昧的扶月，对她一面毕恭毕敬，一面屡次试探。
正好，她也需要从这些妖将嘴里套出妖主的过去。
碧蓝色裙子被大师兄的剑气损伤，腰部破了一个口子，到妖界后，扶月试过很多种办法，无法修补原样。
哪怕她靠出售一些特殊阵法赚了不少灵石，买了许多好看的衣裳，这一件裙子始终是最特殊的，扶月舍不得扔，还是每日穿在身上。
她惋惜了几日，累极了，靠在望月台下的石头上睡了过去。
这几日，她都在此处修练打坐。
第二日醒来，她伸懒腰，一道艳丽的彩光晃花了眼睛。
扶月一愣，低下头看。
裙子腰部破了的口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色彩绚丽的彩丝编织，在这样空气灰蒙蒙的清晨里，这抹斑斓的色彩毫无征兆闯入扶月的眼睛，心随之加速跳动。
这……这是凤鸟的羽毛。
扶月眼眶一湿。
她就知道，三师姐还在的。
妖主不愿意承认也没关系，她等得起。
扶月等不到了。
妖界出兵，九宗门七世家不堪一击，破的破降的降，他吸干人间的所有灵气，一举突破羽化。
如昔日承诺，妖主找到了遗失的仙界。
可人间灵气全无，除了妖主，再也无人可以成仙，登临仙界。
扶月拉住妖主，死也不肯放手：“不要走！”
人妖两界，再也无人能与之抗衡，妖主轻易便能推开碍事的扶月，但他没有这样做，只是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有一些浅浅的情绪。
“我要成仙了。”
扶月拼命摇头：“骗鬼！我查出来了，节黎是被仙界害死，你无数次涅槃，千万年时光，唯一想做的事就是为他讨回公道，这一去，你是去找那些仙人报仇，才不是为了成仙！”
妖主掰开扶月的手。
“班婵！我喜欢你！”扶月最后一根手指用力到几乎折断，痛哭出声，脸上涕泗横流：“在你还是三师姐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可是当时我不懂这是喜欢，等知道以后却再也没有机会开口。三师姐，求求你，还有很多办法可以报仇的，没必要去仙界送死啊。”
巨大的恐惧攥住扶月的心脏，她哭得肝肠寸断，心碎成了一瓣一瓣，只希望用所有来换她的三师姐回头。
妖主若有触动，他放下手，唇角微弯，露出微雨桃花般的惬意笑容：“阿爹把我当成踏平三界的工具，从出生起便将我的灵体放入摄魂珠中以精血喂食，之后不再满足，收集三界的怨气魔气塞入摄魂珠中，日日折磨我，可是扶月，我不怪他，他不过是个想向仙界复仇的可怜人罢了，在他为了同族和人间拼死挣扎的时候，所有罪恶便已抵消。如今凤族只剩下我，阿爹和同族死不瞑目，我已经让他们等得太久。”
妖主一声叹息：“太久了。”
久到，他会因为一个早已消失的外壳而不断动摇。
妖主轻轻割破扶月攥住不放的外袍。
怨相遇太晚，恨相知未深。人间再无修仙道，愿她此生明如月，朝朝暮暮，平安喜乐。
仙界坍塌，缭绕的灵气中满地死尸。
班婵浑身是伤，脊椎骨断了一半，他站不起来，只能软塌塌地靠在瑶池边，望着水底下的人间出神。
大仇得报，他的心中一片平静，没有任何念头和喜怒。
忽然，眼底出现一片熟悉的碧色裙角。
班婵呆住，错愕地抬头。
扶月扑通坐在旁边，双眼红肿，又哭又笑，把贴身佩戴的阵石从衣领处拿出来：“我送你的东西，舍不得丢是不是？”
哗啦哗啦，仙界在不断坍塌。
班婵冷漠的面孔忽然碎开，浑身发颤。
扶月环顾四周目测仙界的灵气，满意地笑了笑：“不愧是仙界，随便呼吸都是满口的灵气。”
打开储灵袋，将她所有的灵丹妙药拿出来，一字排开，满满当当地占了整座瑶池。
扶月化身为龙，腾飞于瑶池之上，张开龙口，将所有灵丹妙药和漫天的灵气吞吸入腹。
班婵挣扎着伸手，想把扶月拉下妖界。
废掉的身体不堪再用，剩下的半截脊椎骨咔嚓咔嚓碎成粉末。
班婵仰面倒在水边，呼吸如萤火微弱，看他眼中盘旋不去的飞龙。
金色的龙身不堪重负，内里隐隐有碎裂破开的裂痕，扶月再度转变为人身，扑通一声坠落瑶池。
她顺着水流漂到水边，庞大的灵气灌进身体，短短时间便从金丹后期突破渡劫。
渡劫初期，渡劫中期，渡劫中期，竟然还未有停止的迹象！
突破最后一道关卡，扶月的身体裂出碎瓷般的纹路，她强撑着一口气，端正地做好，两只手同时动作，指尖流泻出连绵繁复的灵光。
扶月一边布置阵法一边分出心神，对倒在地上的人笑，眼神明媚：“班婵，要不要与我打个赌？”
隔着一段距离，扶月头昏眼花，身体摇摇欲坠，她看不清班婵的表情是迷惘还是悲伤，或许人已经死了，所以便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赌，倘若上天愿意给我们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你终会放下这段仇恨，为自己而活。”
是她出现得太迟了，是她靠近得太晚了。
无数灵线在空中汇聚交缠，变为阵法的运转法则，庞大的时空阵法囊括半个仙界，耗尽所有灵气，扶月半仙之躯也无法承受，她的肉身顷刻间灰飞烟灭，灵体渐渐透明。
“起！”
时空阵法徐徐转动，天塌地陷，万物失色。
扶月一阵心悸，睁开眼睛。
她手中捧着一件层层叠叠的法衣，周身是熟悉的景色。
纯白色的花片飘飘洒洒，地上铺了一层花瓣，洁白如雪。
相思花正到花期，开得热烈执着。堆琼砌雪的花树上坐着一人，在眺望远方。
听到动静，她转过头来，与树下的扶月遥遥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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