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水陆法会
如弦孤月没于云端,朝霞似火漫天红遍。
沈欣瑶住在轩祗峰偏东南角一间独立的精舍中,或许是天气逐渐转冷的关系,这天早上,沈欣瑶在第三声晨钟里醒过来时,桌上本该燃尽的烛,却还剩下大约十之二三的长度,那星点的火苗兀自摇曳着,将熄未熄,明明灭灭。
不过这点微光,和屋外瓢泼而入的日光相比,可就有点微不足道了。
俏丽的侧脸被涂抹上了一层娇艳之色,撩开窗帘的沈欣瑶趴在阳台上,饱饱的吸了一口这山巅之上的清新空气,许是夜里霜露微凝,这空气被吸入肺中后竟有种芬芳爽怡之感。
这倒是和沈欣瑶此时的心情差不多。
沈欣瑶的暂居之处,乃是华藏宗为外来人等安排的住所——远来是客,即使有传闻华藏宗隐匿北境的荒漠之中,仙踪难觅,但偶尔还是会有人登临此圣地,而在招待客人的方面,华藏宗虽说环境清苦,却也算是做的相当周到。
毕竟若不是有着坚定的心志,以及超凡的毅力,是没有资格成为华藏宗的“客人”的。
不过尽管来自凡世,能叩响华藏宗山门的人几乎是凤毛麟角,但从三天前起,沈欣瑶就发现这精舍中的“邻居”越来越多了,这些人虽说外貌装扮不尽相同,看起来身份各异地位悬殊,却无一例外的,都带着对于佛门之法的崇敬和向往。
就好像,佛法对于他们是信念,乃至信仰一样。
而在询问了余廉清后,沈欣瑶得知了之所以精舍中会住进这许多客人,是因为寺中最近要举行以百年为周期的水陆法会——华藏宗一脉传承佛法数千年之久,自是懂得如何凝炼愿力收揽人心,是以这百年一度的水陆法会,也就显得如神佛降世般隆重了。
人生亦不过百年,能亲眼目睹此盛典的机会,也仅有这么一次而已。
然而出乎余廉清的预料,一直给她偏冷淡感觉的沈欣瑶,在听说她有幸参与这百年盛典后,非但没有露出半点雀跃之色,反而急切的,以一种想要握住如流沙般滑过指间的风的姿态,将余廉清的衣袖拽出了好大一片褶子。
“你是说,法会将由掌门亲自主持,也就是说,掌门在这之前便会出关了么?”
话音在煦风掀动窗棂的轻响中消散,由于窗扇倾斜了少许的角度,原本暖色倾泻在她侧影上的暖色柔光,刹那之间,便被裁剪成了稀稀落落的片缕之状。
而由于衣服被攥得太紧,余廉清甚至感到手上,都传来了隐隐约约的痛感。
“我知道,姑娘是想向师傅打听莲台斜月往生心法,姑娘不必心急,待到水陆大会一结束,我便引姑娘去见我师傅……”
从与沈欣瑶在那个月冷星稀之夜初遇起,余廉清就知道,这个名字特别长,也不知是否真的流传于世的术法,对于沈欣瑶来说意义非凡,所以他背地里特意花了些功夫将其念得熟练了。
余廉清想,这样,是不是也算,对女孩子的温柔呢?
不过这……姑且算作是安慰吧,还是显得太过单薄而空泛了。
所以沈欣瑶只是在缓缓的松开他的袖子后,平淡的回了一个“哦”。
这样的姿态,给余廉清的感觉,就好像几天前的夜里炸蘑菇给他吃,还任性的躺在他肩上,一睡就是一宿的女孩子,如破旧的古画从她身上剥落了一样。
留下的,唯有一个孤单而落寞的身影。
——等待,总是会令人愈渐憔悴,愈渐的心如死灰呢。
不过,当等待到达尽头,总会有那么一丝欢欣鼓舞吧。
欢欣鼓舞么?
是不是就和此时的沈欣瑶差不多呢?
这一日晨钟共要响七下,取得正是七七追荐,往生极乐之意——在水陆法会之中,有一项很重要的仪式便是超度死者亡灵,据说当钟鼓齐鸣之时,游荡的亡魂在听到那仿佛能传遍每一寸土地的靡靡梵音后,便不会再堕入忘川,而是会奔赴西方的极乐世界。
奔赴极乐,这不正是崇奉佛法之人,所追求的至高境界么?
而沈欣瑶虽说一心想着叶鸾,以及莲台斜月往生心法,无意于求佛问道,却也于这沉敛空明的钟声里,升起了安宁静谧之感。
就像是在,听风唱诗一样。
“姑娘……呃,早上好。”
耳畔响起了谦和中带着一丝窘迫的话音,似乎在纠结“闺房不可擅入”的男女之礼,余廉清正像个竹竿似的干杵在门框外,话说自从那天夜里,和这姑娘有了肌肤之亲后,他貌似就陷入了只要往她面前一站,就会心跳加速大脑当机的状态。
这不,眼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他之所以在门口站了半天,不是因为他见沈欣瑶在看风景,于是很懂风情的没有打扰,而是他绞尽脑汁才憋出这么一句,用在勾搭女孩子上简直是逊毙了的台词。
这是病,得治吧?
“嗯,早上好。”
托住下颌的手,在阳光下呈现出明丽旖旎之色,撑着窗台向外张望的沈欣瑶,一面享受着轻撩发丝轻吻脸颊的风,一面将唇角挑成了微笑的弧度。
虽说沈欣瑶还远没到真·女神的境界,但好歹她也在彤雨阁瞅了十多年帅哥美男,所以比起一路戒色而来的余廉清,她俨然是要淡定许多,何况这个小和……俗,家,弟,子的脸,距彤雨阁男子的颜值平均水准,尚有说出来都是眼泪的差距。
“姑娘今天,心情似乎不错?”
踟蹰的语调中,余廉清依旧在扮演着门童,不过有一点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如果说刚才那句“早上好”是逊毙了的话,那这句,毫无疑问就是逊透了。
“嗯,算是吧……”伸出手任由风缠卷着光从指间溜过,又过了一会儿,沈欣瑶才恋恋不舍的从窗台前挪开,脚步轻点着踱到了门边,“那么,走吧。”
“诶?”
余廉清愣了愣,有点丈二和……俗,家,弟,子摸不着头脑。
“去看水陆大会啊,不是说,百年等一回么?”
衣角轻曼发梢蹁跹,沈欣瑶话音未竟,人已踏着那双小靴子,噔噔噔的走进了明媚的晨光里。
“啊,姑娘等等我……”
等沈欣瑶都走出屋檐了才反应过来,余廉清赶忙两条腿紧倒腾,脚底抹油似的追了上去,期间还差点被那门框绊了一跤。
于是他就不得不感叹了,为什么沈欣瑶可以走路走得这般步履如飞,以及,为什么他最近总会把注意力放在她的靴子上,难道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变成一靴子控了么?
嘛,余廉清虽说心性尚浅,资历也不甚丰富,但他还是能看得出来的,那就是此时的沈欣瑶,远没有她表面看去的这么轻松淡然,她只是在用刻意营造出的表象,将那个真实的脆弱的自己掩藏起来罢了。
她所怀抱的坚强,不过是破碎的伪装,仅此而已。
水陆大会如期举行。
辰时三刻,钟声与鼓声同时响彻了整个轩祗峰。
到了华藏宗怎么说也快一个月了,这还是沈欣瑶第一次听到钟鼓齐鸣,这也难怪,毕竟华藏宗从来都是晨钟暮鼓,不曾乱过分毫,一旦钟鼓齐鸣,那必定是关系到佛门传承的重大事宜。
就像这声音,一旦入耳,便令人心生出了庄严肃穆之感,难以亵渎半分。
由于余廉清是俗家弟子,因此他不需要像那些正式剃度的僧人般,严苛的遵循盛典的礼法,于是他就陪沈欣瑶挤到了人群之中——这北境荒漠虽说人烟稀少,但此次水陆法会,竟是聚齐了数千之众。
这数千人等所聚集之地,乃是华藏宗内的中心广场,唤作颂神坛,在其正北方向,数十阶整齐而古朴的青石阶,直通向红砖鎏瓦,宝相庄隆的大雄宝殿——殿门大敞,殿中央有佛陀之像端坐于莲台之上,手捻莲枝面带微笑,却是金光耀目,泻露着雄厚而磅礴的气息。
大雄宝殿的门上悬挂着一匾额,上书“华藏宗”三字,笔锋平稳从容宛若云巅漫步,而此时在这匾额之下,摆放着一盏青铜所制的宝鼎香炉,炉鼎之上,正有几柱香冒着缕缕的轻烟,令周围都充盈起了淡淡的,却足以荡涤神魂的檀香。
简单,却足够隆重。
钟磬之音落定。
“万籁归一,众生平等,罹世而歌,往生极乐。”
白衣宛若绝尘般片物未染,寺内下到人微言轻的普通弟子,上到德高望重的入室高僧,皆手执法器侍奉于石阶两侧,而在这庄严的颂祷声中,那些前来观礼之人,已然在佛陀的注视之下,摆出了宛若朝圣的崇敬之态。
他们双手合掌,深深的埋着头,以谦卑的姿势传递着内心的虔诚。
——佛门崇尚自由和平等,并未对“客人”的所行所思做硬性的要求,然而既是能千里迢迢登临圣地,就意味着其信仰佛法乃是发自真心,是以,这偌大的广场之上,未曾顶礼膜拜的也仅有沈欣瑶一人而已。
而也只有她这个特例,完完整整的看完了这轮回百年,传承千载的佛门盛典。
——或许这样盛大的典礼并非是用来观赏的,而是要在人们的心中植下一份信仰,一份愿景,有此,便足矣。
木鱼清脆而悠亮的叩击声,带着空灵的质感敲破了这低沉而飘渺的唱诵之音,那被打磨得温润而古朴的物件,正被握在一双纤长的骨节分明的手中——那人正从大雄宝殿之中,熠熠佛光的照耀之下缓步行来。
他身着一件赤底金线的宽大袈裟,宛如轻扫灵台般无风而动,金色,宛如由佛像上流淌而下的,辉煌而庄重的圣光勾勒而成,红色则像是凝固的血,并非无暇,却衬托着他高高在上的悲悯和肃穆。
他双目半敛着,面容慈和却带着一种亘古的沧桑之感,那种沧桑,并非是恍如时光沦陷,万物凋敝的沉沉暮气,而是超然于物外的超脱和淡然。
就如同佛法一般。
在千万载光阴中源远流长,代代相承,永垂不朽。
“阿弥陀佛。”
轻念一声佛语,他走到了放置香炉的桌案前面,木鱼依旧在按照既定的节律,应和着僧侣们的颂祷之声,一字一句,闪着妙法金光的梵文由他的指间流泻而出,于其身畔流转环绕,排列成精湛玄异的图形,宛如诸天星辰,又像是在描绘一幅长逾千卷的浮世画卷。
吟诵之声渐渐深入,那凭空而绘的长卷,亦愈发的清晰而丰富了起来,深浅不一的金色梵文相互浸染渗透,化作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画面,仿佛将佛门数千年来的故事,都在此刻完美的呈现了出来。
比如,九色灵鹿舍己救人,释迦尊者割肉喂鹰,大树仙人护栖怀鸟,沙弥救蚁得证长生,等等……
而立于这仿佛从远古传承而来的画卷之中,那身披袈裟,双目沉敛,仿佛已进坐忘之境的僧人,则是变成“神”一样的存在。
梵文朔金,宛若神旨。
侧过脸看了看躬身而拜,一脸虔诚的余廉清后,沈欣瑶重又抬起头,朝那袭静若止水,飘若临风的袈裟投去了视线。
于是她的目光,便与那僧人的目光,寂静的撞在了一起。
那一刻,他从她眼中捕捉到了如露珠般纯澈,又如小鹿般彷徨无措的光芒,而她,则从他的眼中读出了悠久的追念,以及若有似无的叹息。
(https://www.skjvvx.cc/a/42079/42079029/10076065.html)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www.skjvvx.cc 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m.skjvv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