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何以谓神
“姑娘,你想成为神么?”
这是余廉清离开后,仅余二人的禅房之中,那僧人,也就是华藏宗住持,净世禅师同沈欣瑶说的第一句话。
淡淡的檀香缭绕在静雅的禅室里,沈欣瑶虽说被这开场白吓了一跳,但由于这香气有沁人心脾,安神定魂之功效,再加上对方的神情看上去平静而慈和,是以沈欣瑶很快就平复了讶异,顺便还整理了一下与其对面而坐的前因后果。
水陆大会在两个时辰前落下了帷幕,典礼一结束,余廉清就领着沈欣瑶找到了他的师傅,也就是主持了盛会,此时正和她面对面的净世禅师。
见面礼过后,余廉清先是描述了一下他此番下山的见闻,也正好通过在陈化舟手下险中逃生的经历,将沈欣瑶介绍给了净世禅师认识,并说明了她华藏宗之行的缘由,以及“莲台斜月往生心法”之事。
然而,除了在听到“莲台斜月往生心法”后微一皱眉外,净世禅师在倾听余廉清的叙述时,神态自始至终都无波无澜,宛如一口幽静而深邃的古井,那种感觉,就好像早在余廉清讲出来前,他早已发觉,洞悉……
甚至是,策划了一切。
当然,“策划”,只是沈欣瑶不切实际的荒谬猜想罢了。
而在余廉清讲述完陈化舟那丧心病狂,罔顾人伦的行径之后,净世禅师慢条斯理的点了点头后,便兀自转移开了话题,他说要交给余廉清一项任务,那便是将一队前来观礼的商团,安然无恙的护送至轩祗峰下的石国都城。
石国都城距轩祗峰数百里之遥,虽有华藏宗庇佑,但在这人烟稀少的北境荒漠,一路上仍有凶兽肆虐,匪盗横行之虞,何况还有陈化舟这等暗中潜伏的邪道妖人,于是保证朝圣者的安全,也就成了华藏宗的份内之事。
佛光普照。
灿灿辉芒下,禅室的门前摇曳着宛如乐律的金色铃音,那清脆的声响自那抹从熏香上凋落的烟灰旁徜徉而过,轻擦着置于案上许久,却未曾沾染尘埃的青灯古卷,最后和沈欣瑶安静而微凉的话音缠绕在了一处。
“神,可以起死回生么?”
“只怕不能。”
袈裟轻拂,净世禅师盘膝坐于蒲团之上,修长而略显清瘦的指间,念珠转动的频率恰好和语速相得益彰。
“那还是请大师,传我莲台斜月往生心法吧……”
沈欣瑶抿了抿唇,尽量语气控制得足够温和和恭敬了,但其中的急切之意却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
“莲台斜月往生心法,此乃敝寺的不外传之密,”净世禅师手握念珠,眼神未起半点波澜,“身为住持,贫僧肩负传法之责,若是姑娘肯投入华藏宗山门,我自当将此心法倾囊相授,不知姑娘欲学此法,却是所为何事?”
“救人……”沈欣瑶暗暗的握紧了拳,清澈纯然的眼眸中是坚定而决然的光,“救一个……对我非常重要的人。”
“既是如此,那莲台斜月往生心法,姑娘也并非一定要学会,只是贫僧为赶水陆大会而提前出关,闭关时所修之法未加巩固,还需时日加以调理,”拨弄念珠的手停下了,净世禅师垂眸闭眼似是掐算了一番,“我看这样也好,三日之后,子时三刻,姑娘可来藏经阁细细阐明原委,若与佛门无碍,贫僧自当鼎力相助。”
这本该是一挺振奋人心的消息了,然而沈欣瑶却在眨了眨眼后,看见这位佛门高僧的轮廓,被由自桌上摆着那杯花茶中,蒸腾而起的微醺水雾染得朦胧了起来,给人一种不甚真实的感觉。
然而沈欣瑶知道,这是她不能错过的机会。
“多谢大师。”
沈欣瑶轻吸一口气,平复了略略加快的心跳,却在抬起头时,蓦地对上了净世禅师那宛如日落之时,祥云缀于天际般的淡笑。
“那么姑娘,可否介意回答我几个问题?”
“……嗯。”
沈欣瑶突然有点不敢看这位得道高僧了,她把视线从新转到了在那杯色泽轻淡,熏香淡雅的花茶之上。
“陈化舟,”净世禅师随意的一抬手,那杯茶便虚浮而起,安稳的落在了沈欣瑶的掌中,“我想听听姑娘对他的看法。”
“陈化舟?”沈欣瑶低头看着杯中飘飘悠悠的花瓣,微微荡漾的液面映出她双眸中略显迷茫的阴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他害死了阡晓雅,若是死了,应该算是罪有应得吧?”
“姑娘希望他死么?”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只要能救活他,救活那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别人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
轻轻的啜饮了一口已然由热转温的花茶,沈欣瑶捧着白瓷杯的手不自觉握得紧了些,有带着一点点苦味的清新茶香在舌尖上弥漫开来,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置身在雨后青翠的竹林里,连心情都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来。
放松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程度。
“那么,下一个问题……”大约是从这只言片语间,便猜出了沈欣瑶所经历之事,净世禅师笑了笑便没再追问,而是另外起了个话题,“姑娘觉得,何以谓神?”
——何以谓神?
沈欣瑶执盏,茶水突然平静极了,看不见一丝的涟漪。
话题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沈欣瑶的目光由杯中辗转沉浮的花瓣,飘向了屋外云与天交界的淡色轮廓线。
她没见过真正的神,但认真算来,担得起“神”这称呼的,她所知的倒是有三人。
其一,乃是项源师兄描述中的阮明国师,白发苍苍的他,端坐于灵池中央默然不语,眼神宁静而深远,却是在谈笑自若间,就令江山平定,盛世安康。
其二,则是忘川之畔的掌门泠鸢,在叶鸾以琴声所筑的幻境之中,她带着妖娆妩媚的笑容立于浓艳的鲜血和飞舞的火舌间,仿佛整个尘世,都臣服在了这绝丽的杀意,也就是她的裙下。
其三,便是眼前的净世禅师了。
要说他们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他们,都很强,都有着弹指之间,掀起倾天之战的能力。”
“姑娘所言不错,但只说对了一半,”音色温和却不狎昵,净世禅师见沈欣瑶没有将杯子放回来的意向,于是便将手掌平覆在了这简洁却别致的桌案之上,“姑娘可曾听过,九色灵鹿舍己救人的传说?”
顷刻之间,有宛如弦一般细长而流畅的亮线,以他的指尖为原点排布开来,纵横交错,方格齐整,俨然是一简易棋盘的形态。
“嗯,听说过,”懵懂的点了点头,不知对方何意的沈欣瑶,只好将这个记忆里只有大致轮廓的故事,“数千年前,在荒芜人烟的茫茫戈壁,一队西域商人迷失在了汹涌的风沙之中,幸好在水尽粮绝时,有一灵鹿身披落日霞光从天而降,将车队带到了清泉汨汨,果香正茂的绿洲之中,据说这灵鹿双角洁白如雪,浑身九种毛色鲜艳夺目,因此便有了灵鹿下凡,虹染九色之说。”
“其实,它啊,只是一只再平常不过的灵鹿而已,”很自然的接下了沈欣瑶的话,净世禅师食指弯曲,在与拇指的缝隙间幻化出了一枚白色的棋子,“既无九色鬃毛,也没身披晚霞,除了活的久一点外,倒是和其他的白鹿别无二致。”
“那为什么?”
“为什么九色鹿成为了神?”白子落于棋盘,黑子紧随而至,净世禅师自弈间神色宁静安然,“这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缕光,落水之人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人们总是会对其寄予过于美好的幻想,以用来填补他们心中最空缺,也是最为渴望的那个部分,久而久之,九色鹿便不再是九色鹿了,而是在太多太多幻想的堆砌中,渐渐变成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
“我……不懂,咳。”
听着耳畔清脆如打击乐般的落子之声,沈欣瑶默然的摇了摇头,舌尖本来如点缀般的淡淡苦涩,突然像是墨水洇散于宣纸般侵染了整个口腔。
“也罢,终有一天,姑娘会明白的,”似是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净世禅师的笑容依旧淡然而温润,“不过话说回来,贫僧所言之物,乏味索然,怕是姑娘也不爱听,姑娘若是累了,就先回精舍歇息吧。”
“嗯,多谢大师。”
将手中完全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沈欣瑶从蒲团上撑着膝盖站起了身,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后,便转身退出了房间。
棋子落定的声音与门闭合的尾音严丝合缝,净世禅师那仿佛深不见底的幽邃目光,重又落在了剑拔弩张,算无遗策的棋局之上,寥寥落落的几颗白子,宛如孤岛般悬立于棋盘的中央,在四周黑子汹汹如浪涛的攻势之下,荡若浮萍,摇摇欲坠。
就如同东海之滨,临安城中的楚国,已然是命垂一线。
不过,死局的逆转,有时候,也仅仅需要一步棋而已。
“化骨炼尸大法么,还真是个不太好听的名字。”
指间捻着一枚白子却没有下,净世禅师轻声慢语间神色肃然而静默,然而其座下的蒲团,却在柔光的萦绕下,幻化成了圣洁如玉的莲台虚影。
——莲心化海,万籁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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