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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仇人


  郁杭解开手上细幼的黑色手链,轻轻一抖便将戴雨时从身体里拽了出来。紧接着,身上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他拽着细幼的黑链子,赤脚走出房间。

  四年前,齐染接触到了组织的核心秘密。也是因为如此,频频招来杀身之祸。

  四年前在峨眉金顶,他们开了个小会。说到底,这四年的谋划基本都是齐染在做。他倦于管人间的事,也不习惯以百年为单位去思考问题。所以分配给他的工作非常简单,他需要做的不过是齐染死后一些简单的善后事宜。

  即使这样,对于他而言仍然困难。

  在遇见灰先生之前,他习惯做事之前优先考虑“自由”的问题。

  这里是三界,三十三天和地府一向并不真的关心人间。不要说和平富足,他们甚至从来不关心所谓的“正义”。不然那些生灵涂炭的地方为什么从来没有神降临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甚至憎恶人间的“美好”,不论是日益发达科学以及文明,还是代代相传的信念和美德,都会变相打破原本只有百年的限制。这会让人间强大起来。钱学森不能活一万年,但这片土地绝不止一个这样伟大智慧的人。而当人间有过伟大的人,他的精神将永远不死。即使被桎梏在六道三界当中,作为仅拥有百年记忆的生命,人间众生也终有一日可以与神抗衡。他们畏惧哪一天,并为自己的恐惧而行动。

  他们做事的动机只是为了不让六道的众生逃离三界而已。

  关于那个“终有一日”问题,人在费米悖论中已经看得透彻了——宇宙中有某种东西在阻止生命进化到很高级的地步。这就是所谓的大过滤器。当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他们会启动大过滤器。当然,对于本次文明而言,启动大过滤器将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

  三界里总有一些异类,像单枪匹马溜进来的小戴,像郁杭这种原本就存在于此的生命……不论诸神的态度如何,作为小弟三十三天和地府的态度都是很客气的。他们不希望这些异类打破人间的平衡,并放任这些异类自娱自乐。

  郁杭一向并不好战,也不好管闲事。即使他跟齐染和唐小慢儿有了关系,那也不过是生命个体之间的关联。他不愿参与到更漫长更大的事件中去。

  也正是因此,曾经有所谓的神来找过他。希望他离开三界,甚至提出他可以带走他希望带走的人。只需要他们永远不要回来就可以。能坐下来谈,说明双方都有避免结构性冲突的意图。毕竟损人不利己的战争没人愿意参与。

  郁杭虽然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

  齐染跟唐尧臣的关系,不能恢复如初,也并没有外界猜测的那么差。齐染是个人,活在人世间,他的身份证说明了他的全部立场和行动动机。唐尧臣也是个人,他决定在某些事情上站在齐染那一边,他的思考逻辑也是以“人”的一切为基础的。

  而郁杭,在人间,在人的事情上,想要站在他们两个那一边为他们做一些事情。他首先要先成为一个人。只有以“人的姿态”来处理这个事,三十三天和地府才会完全放任他。也只有以“人的姿态”来处理这个事,才符合人间的规律。

  人间的战争和对抗,要以人的方式取胜。

  当下帝释和冥君虽然都明知道他在假装弱化自己,却假装成了傻子,摆出一副信以为真的模样。这是他跟三十三天和地府当下心照不宣的默契。

  现在棘手的事是齐染的死打破了人间本身的平衡。

  组织蠢蠢欲动,张斌毛都不会实在在当下难堪大任。

  如果他什么都不做保持弱鸡状态,那么组织接下来很可能会开始变得肆无忌惮。他得要他们稍微忌惮一些。不然,张斌很可能活不过实习期。那么问题就在于,如何在弱鸡和真实之间维持一个相对可信的平衡点。他妈的,齐染还没提醒过他这个问题就领饭盒了。

  灯光闪烁的走廊里弥漫着诡异的雾气。

  如此大的动静,并没有病人醒来。

  走廊尽头闪出一个人影。看样子是一头方向感不好的丧尸。

  这两天的袭击让郁杭觉得很奇怪。

  湘西有专门养尸的寨子,在保安大队这些年他见过非常厉害的僵尸。所谓的尸王不见得都是电视里红毛绿毛面目狰狞的大块头。曾经有一头尸王是个小孩,皮肤柔软如同活人,身上还透着异香,行为举止与寻常聪明伶俐的小孩没有差别,要不是杀人时那一口瘆人的尖牙怕是很多人会直呼可爱。

  控尸是一门艺术,控得好了,尸体甚至可以像活人一样跳一支探戈。

  这两天出现的丧尸,很明显都是些随便找的死尸,没有经过符咒和药物的调教,模样也都是烂胳膊掉腿的次货。甚至连控尸的手法也很草率。大部分尸体仅仅有追逐活人的本能。要不是这样,张斌也不会被啃了半天还活得好好的。

  郁杭看了看手链上坠着的光球。

  瞬间闪现到丧尸面前,伸手掐住了丧尸的脖子。

  手感冰凉僵硬,甚至还能摸到脖颈上薄薄的霜。目光滑倒尸体的手腕上,果不其然看见了停尸间的标签。甩手将尸体顺着走廊窗户扔了出去。

  齐乐菲身上挎着两个白大褂绑成的袋子,坐在楼下较远的花坛边上,挑了根树枝正着手将头发挽起来。低着头正跟头发较劲,忽然瞥见一道黑影从四楼窗户裹着玻璃从楼上摔了下来。

  啪唧一声,像一个巨大的袋子,掀起一片尘土。

  齐乐菲吓得立刻站起来,往后退了退。探着脑袋去看地上那摊血肉模糊的东西。又迟疑地仰起头。上头这么激烈吗?

  正想着,只见那东西呼一下竟直挺挺立了起来。

  齐乐菲瞬间起了一身白毛汗。

  眼前那个姑且可以称为之为人的东西,身体里仿佛蕴藏着无法理解的巨大力量。它烂成了番茄的脑袋被摔得翻了过去,却完全不影响行动的灵活性。刚一站起来,它就蹭蹭蹭的往她这边来,诡异的姿势一点都不能减缓他的速度。

  齐乐菲脚趾抠着地砖。她很害怕,但她知道如果此时此刻她转身逃跑,迟早她会被追上的。人就是很矛盾的生物,即使十几分钟之前她就决定要直面接下来必然如此的人生,当事情来了她仍然恐惧得想要发抖。明明没有什么情感,脑子里一片空白,眼泪却开始不听使唤的往外流。

  从袋子里拎出一瓶青岛啤酒,从裤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插在啤酒瓶上的纸巾,奋力扔了出去。

  用力过猛,瓶子砸中了那“人”身后的花坛。

  火在一瞬间流动着炸裂。

  郁杭顺着地上的血迹,在楼梯口选择了向上的一边。

  四楼的情况看起来要更加糟糕一些。

  十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丧尸堵在茶水间的门口。每一头都想要挤进去,结果卡住了。

  郁杭扯住最外头的一头直接扔下了楼。

  他大概能猜到对方的用意。这种级别的丧尸即使出现,也不会引发保安大队的系统预警。通常情况外勤处理完,会直接归档进入普通案件。

  一门之隔,肖逸飞躲在茶水间,正双手抡着手里的拖把一边叫喊着一边努力想把眼前的尸体戳远一点。

  突然之间那半颗脑袋张牙舞爪一心想要拥抱他的尸体停了下来。再然后只见那尸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甩到棚顶。只听噗嗤一声,脑袋就碎了。然后啪几一下掉到地上,嗖一下又被甩到了天花上。紧接着,噼里啪啦那些散发着恶臭的肉块从头到尾淋了他一身。

  “呕!”

  肖逸飞抹掉脸上的脏物。抬头,看见一个跟他一样穿着病号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站在门口。肖逸飞一边擦脸一边笑:“这,这是你干的?你是道士?法师?”

  “待会儿警察来了,你就说这是你干的吧。”年轻人一指地板。

  “啊?”

  “要么跟警察说这是你干的。要么你跟他一样。”

  “好!我干的!都都,都是我干的。”肖逸飞一边点头一边凑过去,心说这人年纪轻轻脾气不太好啊,不过在眼下这种情况大腿必须要抱:“都是我干的。大兄弟,你带手机没,咱快报警吧!”

  “你得罪谁了?”

  “我没得罪谁。大兄弟我跟你说啊,这楼里不止这一个。咱们不能掉以轻心。”

  “我问你得罪谁了?”

  “我没……我没得罪过人啊。”肖逸飞陪着笑:“哎,不是,那……待会儿警察问我怎么干的。我咋说啊?我说我啪,我把他扔天花板上了,然后他就爆炸了?”

  “那是你的事。”郁杭一把拉住肖逸飞的衣领,拖着就往外头走:“得罪谁了?”

  “诶诶轻点儿,我这刚做完阑尾炎手术!卧……槽!”肖逸飞瞪着血肉模糊的走廊,整条通道仿佛被血洗过一样,到处都是破碎的肢体:“这……这也要承认是我干的吗?”

  “要。你得罪谁了?”

  “得罪你了。”

  下一秒,肖逸飞只感觉自己腾空而起,紧接着脊梁骨咚一声撞到了天花板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捂着肚子啊一声大叫起来。紧接着他的脸就被一只脚踩实到了地上。

  “你得罪……”

  年轻人没有继续逼问他,而是突然望着窗外发起呆来,脚下的力气也松了。

  肖逸飞费劲的稍微挪动了一下自己被脚板碾压的脑袋,终于翻着白眼把自己的大脑袋从脚板下解救出来。晃晃悠悠爬起来。

  楼下火光冲天,只见明暗晃动中,还有几个满身是火的人正满院子奔跑。黑暗当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女人,模样看不清,动作却很彪悍,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只能看见她身上挎着白色的袋子,手里拎着一柄赤红色的消防斧,面多冲向自己燃烧着的尸体她抡起斧子直接就把脑袋砍掉了。

  正看着,只听楼下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看见有丧尸从楼梯往上狂奔。

  再然后,肖逸飞只感觉衣领一紧,整个人就被拖拽着跳了楼。

  “啊啊啊啊啊啊啊~~~~~”

  “给你五分钟,讲。”

  肖逸飞捂着裤裆,四处看了看。坐跳楼机都没试过这么刺激。四周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烧焦了尸体,不远处那姑娘扛着斧头正在跟一头丧尸周旋。

  不知为什么,肖逸飞觉得那个脾气很差的年轻人好像笑了。他一笑,感觉整个人就没有那么凶了。

  郁杭蹲下来,和颜悦色地诱导:“其实我是来查案的。为人民服务。你跟我讲讲我才能帮你呀。”

  肖逸飞捂着肚子看了他半天:“为,为人民服务,那你怎么能打人民呢?”

  被拆穿了。

  一巴掌拍在肖逸飞脑壳上:“说不说!”

  “说!别打别打。说!我说!我跟他是仇人。”

  “乐乐来这边。”年轻人满意的站起来,笑着朝那姑娘招手,然后踢了他一脚:“你讲你的!”

  “我,我是做物流的。我高中毕业之后就跟我发小开了家物流公司,不跑长途,在桂海省内运建筑材料。生意做得不大,但糊口没问题。2007年我俩都混得也房有车就差老婆了。那年9月份我接了一单大生意。一个叫岑亭的人找上我,说急着运一批瓷砖,钱不是问题关键得快。由于货量大,那一单除了厂里的司机,我自己也开了一辆车。当时的收货方是一个化工厂,叫桂海恒兴科技公司。”

  “不好意思,没考虑就扔下来了。”

  “我没事,他们跟电视里比差远了。我想好了,咱们……回去就结婚吧。”

  “好。”

  “大,大哥。我……”

  “我听着呢!”

  “好,好的。因为这一单。我认识了这个岑亭,他经常给我介绍活儿,一来二去就熟了。他给我介绍的单,运的都是瓷砖。因为后面的那些没那么急了,价钱就恢复成了正常的市场价格,我也没多想。11月份,突然一天我也不知道是吃坏了什么,得了急性肠胃炎。刚好去医院的时候岑亭又来找我,说还想让我们帮忙拉一批瓷砖。我当时一看收货方,又是那个恒兴科技公司。这是化工厂,这他妈又不是瓷砖厂,就一栋五层的办公楼,从9月已经铺过瓷砖了,11月怎么可能还要瓷砖呢?而且又是很着急。但他们的价格实在是高。我就长了个心眼,我让周泽,就是我发小偷偷拍一下货物。”

  “不过提前说好,我要办婚礼。”

  “你想在国内还是国外?有什么中意的地方吗?”

  “当天下午,我特别难受。吃了药就打着点滴在门诊睡过去了。醒了之后,我发现手机上有一个未接电话。是一个不认识的固定电话。同时我的qq里收到一段周泽发来的视频,那个视频拍得很模糊,一看就是慌慌张张偷拍的,什么都看不清。我就想给他打电话问问情况。谁知道这时候医院就乱起来了。闹哄哄全是救护车的声音,一车一车往里头拉人。我出去一打听,说是恒兴科技公司发生了爆炸。”

  “就你那个院子就行。我就是想,到时候热闹点。叫几个朋友。”

  “你想见唐尧臣。”

  “对啊。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好啊,我叫他过来。你还想见谁?”

  肖逸飞坐在地上揉着脑袋:“那次爆炸,连带周泽一共死了22个人。有39个人受伤送医。一开始我没多想,就觉得这个事儿怪我。我没什么文化,但施工这个事儿我还是懂一点的,他们没完工,按道理根本就不应该开始生产。装修的时候发生生产事故是不应该的。所以,我当时就冒着尖儿去打听这事儿,我想着要是能多弄点赔偿。周泽他家里人也能有点生活上的补贴。”

  “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我结婚他应该来。”

  “我没想到,这头化工厂得事儿没结。检查组来我们公司了,把我们给查封了!说我们违规给恒兴公司运送危险化学品!这怎么可能嘛,运送危险化学品是要有执照的,我没有那个执照。而且这跟超载不一样啊,这是真要命的活儿。没有执照和专用设备,那些有毒易燃易爆得东西谁敢运啊。我这边百口莫辩。我就想起周泽给我拍的那段视频,我回去用电脑,一秒一秒的看。一开始他拍了一下送货单,货单写得很潦草,加上光线差,他又哆嗦,什么都看不清。但在视频的最后,我听见周泽非常小声的念叨了一句:操,这瓷砖灰怎么烧手呢!”

  “瓷砖灰不可能烧手的嘛。然后我就被叫过去询问了。询问来询问去,运送危险化学品的事儿我虽然没撇清,但我发现了个非常反常的地方。周泽的尸体是在造就装修好的核心办公区发现的。按理说他送货送到厂区,卸了货就应该开车离开,绝对不可能去办公区卸货。而且,监控显示第一次爆炸警报拉响后,周泽匆匆忙忙骑着一辆自行车往办公区去了。还有一点非常奇怪,消防人员在他的随身物品里没有找到手机。”

  “12月我被刑事拘留。说是在我们的运货车里找到了大量化学品的残渣。因为这个事儿,我被判了2年。大哥你说,他们要是抓我超载我都认。这个化学品我是真没运!我冤枉啊!而且我发小儿因为这事儿人都没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两年我在监狱里我天天就捋这个事儿啊。我就想那个叫岑亭的人,我得找找他!我一遍一遍的回忆,终于让我想到,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拎着个制药公司的纸袋子。”

  “出去之后我就去查这个制药公司。你猜怎么着,这个公司的法人是刘长风他表亲。而且,在这个恒兴科技公司爆炸案的调查里头,这个制药公司的名字也出现了。”

  “恒兴科技公司是个非常有问题的公司。化工厂跟餐厅不一样,他们的经营范围很详细的。生产什么,生产工艺,都要提前报批才能开始兴建。他们报备的时候,说他们这个化工厂要生产5-硝基间苯甲酸,可事故发生的时候呢他们生产的是咪草烟和1,2,3-三氮唑。这属于挂羊头卖狗肉,而且他们这个狗肉就是制药公司需要的原料。而在我们货车上找到的化学品残渣,也是生产这两种东西的必需品之一氯氨酸。”

  “问题是。制药公司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因为他们是通过中间人去购买这两种材料的。并不知道中间人找了恒兴科技公司。”

  “这个事儿太黑了!我查了,那个小小的制药公司根本没有能力将这个事儿撇的这么清楚。2010年我出狱之后就开始找这个刘长风。我不能让他再在电视上骗人。表面上摆出一副冠冕堂皇的模样,又回乡建设,又搞慈善。都她妈是假的!我得拆穿他的面目!”

  “我找了他几次,他根本就不承认这个事!后来我再去找他,他干脆就不见我了。再后来,我一去他们公司他就报警。他有个儿子叫刘萌,喜欢搞摄影。我去看过他的主页上看过他的作品。我发现,他认识岑亭!他有一张照片拍到了非常模糊的岑亭!那个人,就算化成灰我也认识!你说,他又跟制药公司有关系,又跟岑亭有关系,他能干净?”

  齐乐菲蹲下来:“那你怎么不跟警察说?”

  “说了。可警察相信证据。证据指明我那个货车上运的就是氯氨酸。我……我跟你说周泽虽然有点迟钝,但不会连瓷砖跟粉末状的化学品都分不清。而且我跟他说了是瓷砖,他这个人死心眼,他必定检查过是瓷砖才开车的。”

  “今天我才明白。这些人会邪术。他们能让尸体活过来。他们一定是使了障眼法了!”

  “你们想嘛,我是做生意的。就算我们证照齐全,运化学品也是另外的价钱!它不可能是运瓷砖的价钱!我干嘛用运瓷砖的价钱运化学品呢?”

  “刘长风做这个事的动机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想的?”

  “明天我带你去见见刘长风。你当面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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