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人王故事多{下}
杏儿是真心待我的，只有他在我血海里浮沉时帮我擦过血敷过药，在我被当做死物为了使他们始终处于对自己的惊恐中不肯饮食奉食奄奄一息时，为我留下自己的那份例饭，他只对我说过一句话：
‘想活吗？恨他们吧，我们一起。’
我活过来了，重新走到阳光下，正式迎娶他做我唯一的王后，虽然他比我年长太多，我依然要娶他，可是他却死了，死在了盛装后的红轿里，在万人簇拥下笑着死去的，他死的很安宁，没有七窍流血，也没有四肢分散，但他也死了。
从那时我就知道，我不能也不该爱上他，所有我爱的人都会死，不管看起来死的多么安详多么宁静，他都会和我的仇人一样，死去。
在那一晚，我坐在他的宫殿里，看着红烛映在窗户上的灯影，摸着为他准备的椒房，抱着他的尸体染血的华衣，后悔没能跟他说，其实我知道你说男儿身，也知道你是在利用我，但是我仍然爱你，你不要死，我只有你了，无声地落下一生唯一次的眼泪，忽然感觉很没意思。
我报了仇又怎样，这天下苍生与我有何关系，我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没有父母，没有亲朋，没有爱侣，连个能说话的都没有，连个普通人家一家人在一个桌子上吃顿饭都不能，有什么意思呢？
我第一次真切地渴望死亡，明明在无知时代终日沉在血泊中都没有想过去死，在十年间更是依靠着执念不死，为何这时想死了呢？我失去了所有
我最后在他的床上睡了一夜，一夜无梦。
醒来后的白日分外刺眼，他的脸色过快地青白，我不忍看着他死后还要因我的影响加快了腐烂的进程，换下了红色的床帘，挂上了魂兮往已的白练，一把火将整个院子付之一炬，只留下一片割下的血染披帛藏于胸前。
那是当初日日披在我身上的最值钱的东西，他曾说过很好看。
从那天起，我开始终日无所事事，几个提拔起来的“忠臣”，也只敢上报几条民间轶事，不敢叨扰，不过也多亏这些个要命不求富贵的，真让我看到了希望，北氏典当铺，万事皆可求，仅仅十个字便让朕苦苦求索了数年，这只言片语，我却如救命稻草。
世上众人也都只道上位者残暴，听说还编了个小曲，也无所谓，杀了即可，反正他们不懂我，我不奢求。
自朕开始把希望放在寻觅北氏当铺时便知朕已无路可走，但绝处尚且逢生，在结束此生之时还能来到生前苦求不得的北氏典当铺，我自认上天待我不薄。
不知为何，今日想把我这一生的苦闷都同先生诉说，可能真的是人之将死，无所畏惧了吧。
如若真如先生牌上所写，那朕可无法再自称为朕了，不过刚才便已不知觉地更换了自称倒是免了些麻烦，但如今，虽隔去了这层隔阂，想如实相告姓名，却不知该如何。
我自出生起便因这灾星的名号，父皇迫于无奈未曾给我取名摘字，也只是唤我谏儿，到后来更是不想给自己立个名号，只是想让众人畏惧便也担了鬼子的称号，没有自己的名字，如今，倒是不知该如何告知先生我的名号了。”
说到最后人王的语调渐渐平静，也不再存有对死亡的畏惧，对自己身世的悲愤仿佛随着最后这点对于自身名号的无措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是话语间少不了一些不甘。
袁天一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身体面到手脚的人王，也没立刻回话，指尖点点点的，像是在评估这块玉佩，那个宝珠，一改刚才的木然，像是突然有了灵魂似的灵动了起来，透出了些孩子气，好奇的看看这个，瞅瞅那个。
许是袁天一不在乎的态度，让人王执在心里的那点自尊稍微好过了些，至少这人并不太在意自己的身份。
不知不觉说了这么长一段，到现在还站在原地，才察觉到膝盖上的旧伤有些刺痛，疲累地深吸了口气，缓坐在了袁天一对面的一把交椅上。
很贴心的，上面铺了明黄色的软垫，上面还有飞龙穿梭，甚是精巧。
见这位心中藏满愤恨的人王并未意识到自己突然的直言因何缘故，袁天一也就不多此一举地揭露自己的伎俩。
“陛下，可满意这张垫子？”
“多谢，很……柔软。”
“陛下觉得，这垫子上的飞龙如何？”
“活灵活现，生所未见。”
“那龙便和陛下一样，鲜活。”
听及此，人王猛地抬起头，即便是他，也未曾预想过他活着的可能，已经将心态调整好承认自己的死亡了，甚至觉得死了说不定更有机会拯救他，袁天一却在这时告知他，他没死。
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呆愣在座位上，也就几个呼吸间，陡然升起的希望，心里那些壮志未酬被他强行按下。
命运如此苛责，只会在他临死的时候再添上一脚，却不会幡然悔悟，施舍点怜悯，他就是如此可悲，可能他就是不该被母后生下，他这一辈子连那么片刻的幸福都在死亡面前沦为回忆中的痛苦。
他这一生从未有过温暖的灿黄阳光，微风习过的蓝蓝夏夜，压下枝头累累红色的石榴果和白茫茫的偌大雪原，他有的只是金色的莲台，金色的衣物，金色宫殿以及无尽的金色牢笼。
他有了天下，却也什么都未曾拥有。
心起壮志又如何，泛着怨气的脸色反而因着猛然间的醒悟红润了起来，即便如此，也还没完，不是垂死挣扎，而是将希望幻化为绝望，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不用别人来扼杀自己，他自己亲手扼杀！
袁天一面无表情地看着人王的龙气沸腾又回归平淡，发现这个人真的是很有趣，让他忍不住更多地想要知道，他，能借自己的手做到什么，于是随意地补了一句。
“可是过了今晚，你的命数就会走到尽头了，你该怎么办呢？”
意料之中的结局，真是符合他这无用的一生，他突然想到，那首民间一直流传着的一首小调，说的不是别的，就是他那死在轿上的王后，这么多年了，民怨艾艾，世人惧他如鬼神，
恐惧与日俱增，害怕随口的诅咒也会遭至未知的死亡，只能借我那未能娶进门的王后抒发，他们以为我不知，我却已经将这天下人视为死物。
十七年间，他从未踏出过庙堂一步，世人世人的，与他不过是那些心怀鬼胎的老臣嘴里的一句话几个词，世人于他而言是什么呢？就是他周围这些人，延伸出来的整个人间，他怕极了，这个人间充满了想要害他的人，太多太多了。
终日带着残暴的冷酷面具，看着他们颤巍巍地趴在地上，他心里什么都没有，毫无意义，他这么想，人是无穷无尽的，杀了再多，死了也还是能生，他什么都做不到。
一盆冷水浇头而下，人王沸腾的龙气骤然冰冻也不过是经常。
“天意吗，果真是天意……”
袁天一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看着龙气一会儿沸腾一会儿冻结，好玩的紧，这是他第一次接触人间的王，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所谓的龙气，真真是好玩的紧。
“我……我能做些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
这边袁天一还在观察龙气，那边人王却已经陷入了自我混沌，过了好一会儿才回了神，看着眼睛一转不转的看着自己周围的袁天一，冷静了下来：
“先生，北氏典当铺，真的能让我万事如愿吗？今日能见到你是不是说明我气数未尽，先生能救我于死海？”
“哦？不愧是人界之王哦，反应还挺快的。”
“那我该如何？”
“如果我说你活下来唯一的条件就是沦为普通人能过你想象中安逸的日子，但不能报仇，你该如何？”
袁天一在脑中略微一想，已然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着满脸戚戚的稚嫩少年，默默谋划着：
我要你那些黑暗日子的回忆和滔天的怨气，你虽不是灾星，但他们确实是死于你手，死在你的怨气中，要是他们不祭拜你还好说，只会死几个人，但偏偏总会有愚蠢的人做些愚蠢的事。
你的怨气吸食了过多的真真切切来自于恐惧的供奉，早已带了邪性，但万事都有起始，怨气化为现实也需要有依附，至于依附在何物之上，看他这自怨自艾的样子怕是并不知情，只能先签订契约，再仔细去找了。
袁天一坏心眼的想着，希望能收到特别的当物……
“……我……不甘，我什么都没了，只有复仇”
“如果只有我活下来，失去了君王的权利，那我宁愿不再活。”
“哦，可是你们人不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吗，先活下来再说呗？”
袁天一疑惑的表情不似有假，他是真的不懂，这是在玩笑外求知。
“你应该没有宁愿用命去换也心甘情愿的爱人吧，你不会懂的，这也是我寻找当铺的原因，为了那个人我必须是王，我已经没什么能典当的了，离开了王位，我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我想要他活着，我要所有人为了他们的罪恶付出代价，即便要天翻地覆，也在所不辞。”
听着这段话，袁天一忽然心头一痛，呼吸一窒，片刻才恢复过来，心头掠过一丝疑惑转眼又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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