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谢云颐说她曾做过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并不诡秘跌宕,也并不绚烂多彩,只是一个很寻常的梦,寻常得与现在没有任何区别,春时花开,夏季蝉鸣,昼夜轮转。
然而在这漫长乏味的梦境里,还是曾出现过一个特别的人。
谢云颐说,“那个人就是将军,我梦见过将军。”
封兰越微微扬眉,温和眼底沾染好奇,“请谢姑娘继续。”
谢云颐拢了拢耳边碎发,移开视线,望向百十年来一如既往飞溅的瀑布,眸光沉静。
其实是一段确切的往事。
昭云二十二年冬,谢家三叔公谢鸿羽的外室上门,找丞相主持公道。
那外室姓安,出自江南水乡,生得袅娜娉婷,肤白唇红,一把好模样。她说谢家谢鸿羽带她回京,许诺纳她为妾,却因府中夫人不满,强灌其避子汤,令其胎儿滑落。她心灰意冷,欲与其恩断义绝,却不想谢鸿羽名为清高翰林院大学士,实则奸佞之辈,竟将她捆绑于别院,不让她离开寸步。
她想了无数法子,才终于通过贿赂小厮逃出,然而高衙之深,谁敢为她一个小女子出面申冤。她无奈,冒着可能一死的风险,来求丞相。
然而丞相那日并不在府中,是谢云颐率先看见了在门房处等候的她。
相府鲜少有这般的女眷,谢云颐以为与父亲相关,便主动上前询问,未料来人听说她的身份,噗通一声直接跪了下来。
“求大小姐为民女做主!”那女子说,好似一个溺水之人,见谁都当作救命浮木。
谢云颐吓了一跳,颤声问发生了什么。
那女子含泪说出辛酸过往,而后拽着谢云颐裙角,道,“民女知晓是自己不堪,可如今民女什么都不去奢求了,只是想离开,求求大小姐开恩!”
谢家本家与另外两支的确不是完全的利益一致,可多是在官场上,像这样自己家中的事务,纵使知晓不妥,又如何管呢。
谢云颐心中再明白不过,但瞧着女子身上细细的伤痕,她还是不忍心。
她让女子随她去后边自己的院子,说先在此处待着,待她查清楚了再送其出京。
既然走投无路来到相府,就没有不相信相府的道理。那女子说好,乖乖呆在闺房内。
然而这事还没等到第二天,只是片刻时辰过后,就有三叔公的手下上门来寻人。
谢云颐安慰那女子,说一定不会让她被带走的,可对方来人却仿佛收了死命令,仗着丞相与小公子不在府中,竟然不顾本家小姐的面子,直接用抢的。
来人说:“小姐单纯,三两句就被这贱妇哄骗,不知道对方是自己喝的药,还偷了大人的印章!”
那女子竭力反驳,三方人就这样在府中闹了起来。但说是闹,实际到最后,真正敢听小姐话,死命护住那女子的,也就只有小姐身边亲近的丫鬟和小厮。
其余护卫,多是只要自家小姐不受伤,根本不怎么理会那女子的死活。
谢云颐大怒,端起架子,开口想让他们滚出谢府,然而甫一开口,就因怒火攻心,生生倒了下去。
而倒在丫鬟怀里时,谢云颐看见那女子最后瞧了她一眼。
屈辱、哀求、不甘心……或许什么都有。
谢云颐记不清,只知道她再醒来时,事情已成定局。
一是相府当时不敢与闯入者动手的下人,通通遣散,并严禁其他府邸招用。
二是管家默许府中抢人,罚银钱半载。
三是那女子,已自缢于别院。
自缢?那女子望向她时,明明满心满眼是想活命。
谢云颐不信,想去找父亲,让他去找三叔公问个明白,却被拦住,被告知:的确在那女子身上搜到了官印,不仅有官印,还有厚厚一沓银票。且那银票是用来与一男子私奔的,当初那女子所怀身孕也是男子的。他们都招了。
一番话全往那女子身上泼脏水,可若是真的,偷一个翰林院大学士的印章做什么?根本没有合理解释,只是一个将事态变得严重化的借口。
可是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又斯人已逝,再追究还有什么意义?
谢云颐像突然失了神,在那个冬天,前所未有的安静下来。
连咳嗽声都听不见的小院,仿若阴沉的停尸间。
谢玉不免为此着急,告诉自家女儿,已将那女子妥善安葬,还抚恤了那女子在江南的亲人,可见自家女儿还不好转,只得破天荒地信了鬼神,去请仙山上的道士。
道士不能言权贵腌臜,只得道,“姑娘受惊,心魂未定,须得找个清净地,隐名静养。”
谢玉问何为清净地,那道士掐指,指向城东南松竹小院。
松竹小院并不是院子的名号,只不过因院中有郁郁松竹。
谢玉派小厮去寻,小厮往东南走,三炷香后,回来禀报,说:“确有一空置松竹小院,只是那小院,与将军府一墙之隔。”
彼时的镇军大将军尚在西北,谢玉略一思量,吩咐下人按大师说的去办。
其实他是明白的,自家女儿突然不说话,是心有所愧,是怪自己,也是在怪他。
可谢玉没有办法处置得更好。
谢云颐隐去名姓,乘马车悄悄住进这处松竹小院,或许是没人打扰,没有纷争,又或许只是因远离了事发之地,她虽仍不说话,却并不像原来那般好似僵木。
“初三”正是她在走动时,于竹林边捡到的一只受伤野兔。
“小姐,这不能养。”春芙说。因去年冬日小姐于湖边落水,就是因野兔冲撞。
谢府严禁任何野兔与刻着兔子图样的物件出现。
谢云颐抱着兔子,望着对方好似哭肿的红眼,破天荒地摇头,然后径直朝屋里走。
不,她就要养。
这可能是另外一种变相赎罪,总之谢云颐对这只取名为“初三”的野兔十分好,除了亲自照顾伤口,还亲自给小兔子搭窝喂食。
然而毕竟是只野兔,在窝里呆了半个月,便受不住,在一个傍晚消失了。
谢云颐沿着竹林里找了许久,可是直到天彻底暗下来,好似要下雨,还是没有踪迹。
她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入冬以来第一次,弯腰不住咳嗽。
春芙吓了一跳,匆匆扶她进屋,然而刚走至屋檐下,便听隔壁院落传来泠泠琴音。
“大将军回来了?”春芙先一步反应。
谢云颐愣了下,慢慢摇头。她不知道,也不敢相信,只是这伴着雨滴落下的琴音,确实令她想起春四月于长安街头打马而过的少年将军。
谢云颐站在屋檐下,静默聆听。春芙进屋抱了件鹤氅给姑娘披上。
许久,雨声停歇。
谢云颐忙不迭派小厮去隔壁打听,等了半炷香,见小厮不仅回来了,手中还抱着那只野兔。
“大将军今儿午时回的府。”小厮说,“这小兔子不知道从哪个洞溜到那边去了,在大将军边上听琴呢。”
在那一刻,谢云颐不知道为何,也不知道为谁,鼻酸至想落泪。
她紧紧抱着小兔子,用眼神询问,“大将军怎么返京了?”
小厮挠了挠头,低声说,“似乎因为一个谶言。”
与春四月回京受赏不同,腊月返京的大将军是因为一个谶言。谶言说将星偏移紫薇,恐紫薇大劫,必召将星临近护卫,方可化之。
昭云帝虽并非听信神佛之人,但关涉己身,不免忧虑。于是再三思之,命大将军封兰越秘密回京暂住三月,待翌年春日,再折返长城。
谢云颐蹙着眉尖,在事出后,第一次笑起来。
她一向不信神佛的。
春芙以为找到兔子,又听说大将军回京,自家小姐一定会肉眼可见地开朗起来,然而与寻常一样,自家小姐在大多时候还是静悄悄的,只有在听见隔壁传来琴音时,才会难得扬起眉梢。
“小姐,您不是挺喜欢大将军的吗?”春芙站在一边小声问。她可是清晰地记得少爷带小姐去长安街看大将军时的场景,那时小姐眼里亮晶晶的,分明是第一眼,上了心。
除此之外,府中还有全部的大将军话本,小姐常观之。
谢云颐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闭眼听着琴声。
不错,她是喜欢,可是喜欢又能如何。
喜欢又不能在一起。更何况,喜欢与她的自责,本就不冲突。
似乎是某种约定俗成,每日傍晚,谢云颐总会坐在屋檐下,听隔壁传来泠泠琴声,享受片刻安抚。
然而这样的温柔中止于小寒那日。
春芙说,之前离世的那安氏女子有一同胞妹妹,似乎为了自己阿姐之死,千里迢迢来京告御状了。
谢云颐心惊,听春芙接着说,“但可怜得紧,刚入京就因得罪了纨绔,抓进京师府牢狱了。还是小公子听说后,找府尹公子放的人。”
“小公子让她离京,说这事死无对证了,申冤没有用,但她不信,非软磨硬泡,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您不在相府,想找您出面呢。”
“可您出面有什么用,当初那事儿就算是真的,您也只是听了一遍,没有其他证据啊。更何况,这事儿您怎么好出面……”
谢云颐没回答,然后回忆起那女子临终前一眼,揉了揉眉心,再无心思听琴音,折返回屋内。
可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那女子的胞妹好似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管不顾,开始敲锣打鼓在每条巷子里求见谢家大小姐。
她说她阿姐没有偷钱,没有私通,更没有其他不堪之事。她阿姐只是脑子一热,喜欢上人,便跟着人来京城做妾,可哪怕做妾,也不该活活被打死!更何况,她阿姐后来信中说,她是打算恩断义绝的。
谢云颐鲜少怕事,此刻却怕见对方,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说。
她像一只乌龟般缩在松竹小院里,只要她不想,就没人找得到她。
那女子第二次被抓进去又放出来后,学乖了一些,她不再敲锣打鼓,而是像乞丐一般挨家挨户敲门去问。
有没有见过谢家大小姐。
那些人自然回答,谢家大小姐在谢府。
那女子不信,找过了这条巷,就去找那一条,终于有一天,找到了离松竹小院一墙之隔的将军府门前。
金色门匾熠熠生辉。
那女子仰头看了数眼,叹了口气,是要离开的,却没想到朱红大门吱一声,在大雪纷飞的傍晚为她打开了。
“这位姑娘有何事?”封兰越一身漆黑长衫,预备去宫中赴宴。
那女子:“大人可知晓谢家大小姐住在何处?”
封兰越:“如果不是在相府,恕在下不知。”
那女子意外这位大人的态度,却不意外这位大人的回答。她说了声多谢,转身要去下一户,却被身后之人喊住。
封兰越捡起地上的申冤状,细细扫了几眼,许久,开口问道,“既是活活打死,并非自缢,为何不去京师府?”
“管不了。”
“那大理寺呢?”
“也不管。”那女子说,看着眼前的封兰越,犹如数月前,她阿姐看见谢云颐,噗通一声,不管不顾跪下来,“大人能管吗?大人能为民女做主吗?”
“民女知道民女阿姐有错,不该上赶着去做人妾室,可她除了喜欢对方,原意也是想让民女与民女母亲过上好日子。她不坏,她就是蠢了些,可是仅仅因为如此,她就活该被人用乱棍打死吗?”
那女子越说越着急,后来都听不清了。但封兰越还是没有打断她,而是在她说完后,才将状书收进袖子里,道,“在下不确定管不管得了,但若属实,愿为姑娘一奏。”
谢云颐是听下人这般来报,于是整个夜晚,她都悬着一颗心,等着将军回来。
夜里雪大,那女子一直守在将军府门前。
谢云颐命下人绕远路,装过路人,给了那女子一件厚重外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抵亥时,门外传来马车的辘辘声。
谢云颐瞬间揪起心来,然后在院内听见那女子高呼了一声“大将军”。
大将军说,他在宴会过后向天子禀奏了此事,天子说暂缓大学士谢鸿羽翰林院事务,罚俸三月。
大将军说对不住,只能帮到此处了。
温和的话语在雪夜里说得不轻不重,然而只有无数次跪拜无门的女子,才知道得到这个惩罚有多不容易。
那女子重重跪在地上,朝大将军磕头。大将军扶她起来,说不必如此。
他说他明白,有些坚持从来不是为了得到惩罚本身,而是为了用惩罚证明,真的是那些人做错了。
那女子错愕许久,于雪地里垂头呜咽。
是了,对于她们这样最底层的人来说,她只是在要对和错。
封兰越派人用马车送女子去了临近客栈,直到车影无踪,他才叹了口气,抬头望着隔壁院落未灭的灯火。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封兰越第一次和隔壁主人打交道,一场临时起意的闲聊。
谢云颐许久没说话了,以至于开口时,嗓子都是哑的,她说,“睡不着。”
“那姑娘身上的衣裳,是你给的?”封兰越问。
谢云颐“嗯”了声,离院墙更近了些。
两人就这样隔着院墙,在雪夜里,在暖黄的灯笼下。
“我听见你们交谈了。”谢云颐抱歉说。
封兰越,“没关系。”
“天子没有为难你?”谢云颐不信天子这么好说话,哪怕对方是镇军大将军。
“为难了一些,”封兰越实话实说,“骂我像个木头,尽给他添堵。”
谢云颐摸了摸鼻子,“倒也不算很严重。”
封兰越便难得的,拖着疲倦的嗓音笑了,“是,然后还说我僭越本职,罚俸三月,然后去给大学士赔礼谢罪。”
“……”谢云颐当场拧起眉来,“本就是那位大学士的错,将军道什么歉!还罚俸三月,凭什么!”
封兰越听着那边义愤填膺,微微扬眉,“姑娘竟然知道是何事?”
谢云颐瞬时哑口,咬着唇,垂下眸来。
“罢了,姑娘不必为在下感到气愤,因那女子之事,比我这三月俸禄与赔礼,更加重要。”封兰越说,“姑娘是个心善之人。”
“我不是。”谢云颐脱口而出,连带着眼眸里泪花闪烁。
那头听这一声莫名哭腔,错愕片刻,缓缓道,“不是也无妨,总之能雪天送衣,为不平气愤,还能养小兔子的人,不坏。”
“不坏就好了,很多时候,不用太过自我苛责。”
“将军在安慰我?”谢云颐想哭,不敢哭,泪水吞回嗓子眼,像扎了一把针。
“也不算,只是和同样睡不着的人随便说说话。”封兰越说。
谢云颐:“将军明明才回来。”
“之后也睡不着。”封兰越答她。
谢云颐便在脸颊滚落泪珠的刹那笑了,“将军打算如何消遣?”
“姑娘平常如何?”
“在屋檐下听将军弹琴。”
“夜深沉,恐怕不行。”
谢云颐忽地笑得更开,她是没想过,原来长安街头那样沉静如玉的少年将军,也有诙谐幽默的时候。
“那就赏赏雪。”谢云颐说,摊开手掌,拢了几片雪花,“这是上京城第一场雪呢。”
“嗯。”封兰越回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天将明,终于有人忍不住睡去。
封兰越失笑,望了眼手中堆的小小雪人,轻轻立在墙头处。
屋内,少女的心思在这一夜里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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