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泪四
丁允行仿佛陷入一个无止无尽的噩梦。
梦境中,他沿着一条石板路往前走,道路尽头浓雾密布,隐隐绰绰,瞧不分明。丁允行不知道那浓雾深处隐藏着什么,只是本能地心生畏惧,于是停下脚步,想要往后退。
但等他回过头,却发现来路杳然,黑暗如一只潜伏在阴影里的怪兽,张开大口,将来路一口吞去。
丁允行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往前。
他走到迷雾入口,迎面忽然飘来一阵花香,幽幽矩矩,沁人心脾。透过浓雾,隐约可见大片盛放的红花,色泽殷红如血、灼灼欲滴,一路烧穿浓雾,烧进眼睛里。
丁允行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他站在原地,进退维谷,就听浓雾深处传来女人的笑声。
“你运气不错,”那女人的声音又清又软,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吟诵着一首歌谣,“有人保了你,现在还不是你来这里的时候,该回去了。”
一阵风从浓雾深处吹来,擦着丁允行的鬓角过去。他像是被人轻柔地推了一把,身不由己地转过身,就见吞噬来路的黑暗逐渐散去,一道光摧枯拉朽般透进来,那光中隐约传来清脆的铃铛声,像一只引路的手,拉扯着他往前走……
丁允行陡然睁眼,一骨碌翻身坐起,他用力吸了两口气,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从里到外都湿透了。
没等他想明白前因后果,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你觉得怎么样了?”
丁允行循声望去,目光和魏离撞了个正着。
那个瞬间,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走马灯似的重现眼前,苍白枯槁的手、血红色的眼睛,还有顺着割裂的眼角缓缓淌落而下的血泪……
他猛地跳起来,一时间居然有些语无伦次:“鬼,我看到了那个女鬼,她的眼睛是血红色的,眼角淌着血泪……她、她杀了我!”
魏离轻轻摁住他肩膀,感觉到这男人的战栗和颤抖,就如一个粗制滥造的木偶,禁不住太过激荡的起伏跌宕,随时可能就地散架。
她半俯下身,摁住他肩膀的手加了几分力:“这个稍后再说,你现在感觉怎样?”
她隔着极近的距离打量丁允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依旧静如止水——就在几天前,丁总还嫌弃这女孩整天板着一张死人脸,没有半点年轻人的朝气与活力。
然而现在,他却觉得再没什么比这双安静的眼睛更让人心安了。
丁允行深吸了口气,手指颤抖地抚上前胸,隔着一层衬衣,他清楚感觉到胸口多了一道深入血肉的疤痕,甚至衬衣上喷溅出的血迹还赫然在目。
不管是谁,被活生生掏去心脏,都没有任何抢救余地。
可他还活着。
丁允行蓦地抬头,那一瞬,无数个问题涌到嘴边,在狭窄的嗓子眼里挤得水泄不通,一时排不出子丑寅卯。他挣扎半天,终于抓住一个最关心的:“我……为什么我还活着?还有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魏离走到书桌前,拎起茶壶倒了杯水,转身递给丁允行,眼看他一气喝光了,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不是人。”
丁允行:“……”
他手脚还没恢复力气,手指一颤,险些把水杯打翻在床上。
“鬼差、勾魂使、黑白无常,随便你怎么叫,”魏离淡淡地说,“我们游走于阴阳两界,唯一的使命就是将滞留阳间的亡魂引渡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丁允行觉得自己大概噩梦还没醒,满眼都是光怪陆离,两句话的功夫,三观已经碎成渣渣,捡都捡不起来。
不是说好了主义无神论吗?不是说好了建国后不许成精吗?谁能告诉他眼前这个自称“鬼差”的女人是打哪冒出来的?
极度的震惊下,丁总已经没力气维持面部表情,只能有样学样地板着一脸麻木,听魏离继续重塑三观:“你本该死了,是我把你的三魂七魄钉在肉体里——虽然你现在能跑能跳,乍一看和活人没什么区别,但毕竟是已死之躯,严格说来,算是半个僵尸吧。”
丁允行:“……”
丁僵尸顶着一脸麻木不仁,平平板板地问:“所以接下来的剧情是天师收僵尸吗?林正英什么时候能出场?”
有那么一瞬间,魏鬼差弯下眼角,仿佛无声地笑了下。
这一笑稍纵即逝,快到丁允行甚至没发现,等他注意到时,这女孩已经敛下笑意,漫不经心地说:“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和我回地府,我安排你投胎。”
丁总满怀希望地看向她:“那我能投胎到世界首富家里吗?”
魏离:“不能……因为现在的年轻人都晚婚晚育,新生儿出生率不高,投胎为人的名额也越来越紧张……你这一生无功无过,投胎成人不用指望了,流浪猫狗或者还能争取一下。”
丁允行:“……”
他稍微回想了一下家门口那几只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的流浪猫,立马毫不犹豫地踹到一边:“那另一条路呢?”
魏离:“你和我定契约,受我驱使,帮我引渡灵魂,只要积满九十九个功德,我就还你自由,你也能恢复正常。”
丁允行上辈子大概是属小强的,适应能力爆表,三观捡不起来,他索性全部推倒,在废墟上白手重建。
没多会儿,这货已经完成重建工程,开始和冥府公务员讨价还价:“九十九个功德要积多久啊?不会要拖十年八年吧?你看,咱俩也这么熟了,能不能给打个折扣?”
魏离:“……”
这小子以为自己在逛大卖场,还想买一送一不成?
魏鬼差沉吟片刻,居然当真掰着手指算起来:“现在的死亡率比几十年前大大降低,照目前这个进度,十年八年不至于,一年半载总是有的。”
丁总微微松了口气——一个很烂的选择和一个更烂的选择摆在面前,只要脑子里没坑,都知道该走哪边。
他想也不想地说:“我选第二条路。”
魏离早料到他会是这个答案,她伸手在虚空中一抓,流光闪过,一卷竹简被她凭空握入掌心。魏离摊开竹简,递给丁允行:“签你的名字吧。”
丁允行接过竹简,打眼一瞟,见那枯黄的竹片上写满曲里拐弯的文字,笔画支楞八叉,仿佛一个个龇牙咧嘴的嘲笑。
有那么两三秒,丁总怀疑自己死过一回,之前的九年制义务教育和四年本科也被集体清零,重新活成一个大字不识的睁眼瞎。
他有些底气不足地问:“这个……都写着什么啊?”
“是定契约的条件和限制,你可以当它是一份合同书,”魏离耐心地用丁允行能听懂的话解释道,“具体内容你就不用问了——冥界定契约都用这个版本,知不知道没区别。”
丁允行:“……”
等等,这不是强买强卖吗?这合同有法律效应吗?
可惜眼下别无选择,丁总也不可能抱着一份人间的市场监管条例和冥府公务员讨价还价,他再郁闷,也只能捏着鼻子,提笔在竹简上签下自己的大名。
最后一笔落下,“丁允行”三个字突然闪过一道光,那些横竖撇捺的笔画有生命一般在竹简上四处游走,忽而脱离出来,化成一道金色的闪电,猝不及防地钻进丁允行手臂。
丁允行:“……”
这一下突如其来,丁总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只觉得小臂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那獠牙带着倒刺,一个劲往血肉里钻,钢钉一样嵌进骨头里。
他酝酿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堪堪滚到喉咙眼,下一秒,那剧痛又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这剧痛的来与去只在兔起鹄跃之间,丁允行的反射神经没跟上,一时怔怔地盯着自己手臂发呆,就见小臂处浮起一道柔和的金光,光里赫然有一个文字样的印记。
这一回,尽管依旧是曲里拐弯的鬼画符,丁允行还是凭本能辨认出,那是一个“离”字。
他茫然地看向魏离:“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在你身上加的封印,”魏离说,“有了这个封印,我能随时随地感知到你的境况,而你的灵魂也和肉体封在一起,不用担心被别的恶鬼趁机夺舍。”
丁允行听得半懂不懂,只知道对自己没啥坏处,他甩了甩胳膊,觉得不痛不痒,也就没怎么往心里去。
魏离伸手一拂,金色的封印像是得到了某种指示,迅速消失。
丁允行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又拍了拍胸口,只觉得像是刚睡醒一觉,精力焕发、神清气爽,连前胸被挖心的伤口都没了知觉,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
丁总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好了伤疤忘了疼”,斗志昂扬地一撸袖子:“行吧,那接下来该干什么?是不是要去找那个厉鬼算账了?”
魏离:“……”
她突然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和冥王据理力争半天,签订了种种不平等条约,就为捡回来这么一个货,这笔买卖好像有点吃亏。
“首先,我们得设法弄清那个厉鬼的来历,以及她为什么要害你。”
一提起“厉鬼”,丁允行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也可以理解,换谁死过一回,都不会对害死自己的凶手有好脸色:“我怎么知道她有什么毛病?厉鬼害人还需要理由吗,不就是看谁不顺眼咬谁一口?”
“话不能这么说,”相比丁总的意气用事,魏鬼差要冷静得多,“一般来说,厉鬼害人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生前因果没来得及了结,只能死后算账。”
丁允行眨眨眼,表示自己见识浅薄,没听懂。
魏离于是换了种简单直白的方式:“就是俗称的‘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丁允行恍然大悟,懂了。
“应该不至于吧,”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前三十年的人生轨迹,边边角角都琢磨过一遍,也没找到一点有用的线索,“虽然平时也有些摩擦纠纷,可怎么也到不了要命的程度,再说这些人现在也活得好好的,没听说有谁遭遇不测啊。”
魏离并没怀疑他的说法,以她对这货的了解,虽说此人时不时犯个贱、撩个骚,可真要他杀人放火,借丁允行三个胆也不敢。
然后,就听技能点为撩骚的丁总喃喃自语:“再说,像我这么善良正直的人,不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也不可能结下不死不休的仇家吧?”
魏离:“……”
魏鬼差再一次怀疑自己救回这小子的决定是否明智。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情况,”她揭过这一页,自顾自地往下说,“那就是厉鬼没有明确的杀人目标,只要触发一定的条件,都有可能成为她的猎物。”
丁总监一脸好奇宝宝地追问道:“什么条件?”
魏离:“不一定,可能是你动过什么东西、吃过某种食物,又或者到过某个特定的地方——像《午夜凶铃》和《咒怨》都属于这种。”
丁允行觉得自己长知识了。
就听魏离问:“你还记得那厉鬼长什么样吗?”
不是谁都乐意回忆杀死自己凶手的模样,可也许是丁总监死而复生后已经四大皆空,也或许是他天赋异禀,属于正常人中的“奇葩”,总之,丁允行非但没觉得这个问题有任何为难之处,还相当配合地冥思苦想了一阵:“当时太突然了,那厉鬼又靠我太近,都没怎么仔细看过她的长相……只知道是个女的,眼睛是血红色,还不停往下淌血一样的眼泪。”
他蓦地一顿,似乎觉得自己说法有些不妥,犹豫了一下纠正道:“那血泪的颜色有点特别,很鲜艳,乍眼一看像是用胭脂画出来的。”
“胭脂”两个字脱口而出,一人一鬼差都愣住了。他俩面面相觑片刻,还是魏离先打破沉默:“……之前那个胭脂盒,你还记得是在哪儿买的吗?”
两个小时后,天光刚从夜幕背后探出头,旭日还没来得及换装上岗,一辆墨蓝色的雪佛兰已经借着稀薄的晨雾遮掩驶出城区,悄然开上了通往城郊的高速。
驾驶座上的魏离换了一身精干的短风衣,鼻梁依然架着那副几乎遮住大半张脸的黑框眼镜——不知是手欠还是有强迫症,过去一个多月,丁允行曾使出种种伎俩,各种坑蒙拐骗地想让魏离摘下眼镜,趁机围观她镜片后的庐山真面目,可惜没能得逞。
一回生二回熟的丁允行坐在副驾位上,一边从后视镜里观察后车车距,一边摆弄着手机导航:“淘宝上给的地址是d市滨海县东二条街14号,看导航似乎位置挺偏的,你说该不会是什么黑社会的据点吧?”
“不会,”魏离断然否认,“那就是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都是贩售小首饰小饰品的,还有几家古董文玩店,虽说以假货居多,但也不至于扯上黑社会。”
丁允行越听越不对劲,不由狐疑地看向她:“你怎么这么清楚?你去过那儿啊?”
魏离推了下镜片,十分淡定:“去接过几个滞留阳间的亡魂,那里虽说是滨海市地界,可地理上还是更靠近魔都,也算我的辖区。”
丁允行登时腾起一股八卦之心:“怎么,鬼差也分辖区吗?是怎么划分的?你还有其他同事吗?国外的鬼你们管不管?”
都说两个女人等于一千只鸭子,可魏鬼差觉得自己身边这位性别为男,一张嘴却抵得过五千只鸭子,从上车到现在呱唧个不停,连稳坐钓鱼台的魏离都有些忍耐无能,恨不得拿针线将那两片嘚啵个不停的嘴皮子缝在一起。
就在丁总监不遗余力的背景音中,轿车拐下高速,经过了前往滨海县的收费站。
丁允行原本以为,有个高阶鬼差掠阵,找到个把小饰品店不说探囊取物,也该易如反掌。可事实证明他想多了,两个小时后,他俩开车在县城里兜了几圈,路边的中国银行第n次隔着车窗冲他们招手示意,依旧没找到那条传说中的东二条街。
眼看日上中天,五脏庙开始沸反盈天地闹革命,丁允行终于坐不住了:“我说,你不是很熟悉这一带吗?怎么连条街也找不到?”
相比丁允行的吱哇乱叫,魏离显然淡定得多,甚至还能有理有据地反驳他:“我只来过几次,没说对这里很熟……滨海县又不是什么大都市,一开始就没做好规划,街道跟迷宫似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找不到也很正常。”
丁允行不想跟她探讨县城规划问题,他早饭就没好好吃,随便啃了两块面包糊弄过去,现在已经前胸贴后背,只想找个餐馆解决“内部矛盾”:“已经是吃午饭的点了,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然后再接着找?”
魏离总算get到他的点:“你饿了?”
丁总十分沉痛肃穆地点了点头。
魏鬼差不在五行中,对口腹之欲没那么执着,可身边还有一个肉体凡胎的丁允行,秉持着“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的古训,她在错综复杂的街道上转了两圈,瞅准目标,忽然一打方向盘,雪佛兰拐进一条巷子,缓缓停在路边。
此时此刻,丁允行瞧着路边小饭馆的眼神活像见了亲娘,车子一停稳,他就迫不及待地解开安全带,推开门就往里冲……冲到一半,突然被人拽住手肘,硬生生地拖了回来。
这个节骨眼上,谁敢耽误丁总吃饭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猛地扭过头,打算用目光对某位魏姓鬼差进行赤裸裸的控诉与狙击,孰料两边目光对上,魏离的眼神竟是难以形容的凝重。
丁允行鲜少见这女人如此严肃,一时间有点被吓住,连声调都不由自主地低了八度:“你、你怎么了?”
魏离没吭声,只是把他拉到身后,用身体将人挡住大半,这才沉声道:“出来。”
短暂的沉默后,不远处的拐角里响起脚步声,丁允行循声望去,只见矮墙后缓缓走出一个人影,那张面孔显露在光线中的瞬间,汹涌欲流的阳光居然微微一凝。
金相玉质,霜姿月韵。
以丁总的文采风流,肯定想不到这么高深的用词,然而这副面孔实在让人印象深刻,哪怕之前只见过一面,也已过目不忘。
丁允行一下跳了起来,手指点着那人:“你、你不是那个……闻、闻什么来着?”
原谅丁总一时激动,把这位的名字给忘了。
他话音还没完全落地,魏离和那人已经不约而同地开口:“……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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