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泪五
两分钟后,两人一鬼差走进小餐馆,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
丁允行的视线自打落在菜单上后就挪不开了,好在他仅存的理智还没完全溃败,才保持住人模狗样的精英范儿,主动跟闻止打招呼:“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闻警官,真是挺巧的。”
闻止微微一点头,虽说是回应丁允行的寒暄,目光却若有意若无意地围着魏离打转:“两位来滨海县是出差公干吗?”
丁允行正琢磨着该怎么编个瞎话糊弄过去,魏离已经开口:“算是吧。”
丁允行:“……”
好吧,对某位鬼差小姐来说,确实是出差公干。
丁总于是端起一脸无懈可击的微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怎么,闻警官也是来这儿公干?”
他琢磨着这人一脸不近人情,不像是会开小差溜号的主,多半是为了哪桩案子跑到这个偏僻县城,也没指望人家能给个明确回答。谁知闻止顿了一拍,居然一板一眼地答了:“那倒不是……我今天休假,之前相识的饰品店老板说新到了好货,所以过来看看。”
丁允行:“……”
这让他怎么接话?
就听一直没吭声的魏离忽然问道:“你说的饰品店,该不会是东二条路14号吧?”
丁允行猛地抬起头,和魏离一起将目光转向闻止,两个人四双眼几乎要在这男人脸上烧出一串窟窿来。
闻止恍若未觉:“就是那里。”
一个小时后,魏离开车载着一个吃饱喝足的丁总和一位半途遇上的闻警官驶进了东二条路偏仄的巷口。
比起只走马观花过几趟的魏离,闻止显然更熟悉这一带,他轻车熟路地指挥魏鬼差停好车,旋即带着两人走进一家看上去破破烂烂、连块招牌也没有的路边小店。
小店老板是个豁牙咧嘴的老头,头发掉得没剩几根,脸上的皱纹绽出一朵金丝菊。听到脚步声,老头从柜台上抬起头,撩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干瘪的嘴角裂开一个笑容:“来啦?”
闻止点点头,又为两边做介绍:“这两位是我朋友,他们有点事想和您打听。”
丁允行眨巴了下眼,下意识地看向魏离。
也许是丁总的错觉,他总觉得闻警官说出“朋友”两个字时,态度熟稔且自然,没有丝毫勉强,是真心实意地这么认为。
可丁允行也十分肯定,满打满算,自己和闻止只见过两面,而这位闻警官显然不是自来熟的性格。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闻止这句“朋友”是冲着魏离说的。
一时间,丁总监心里像是揣了无数头猫,百爪挠心之下,油然升起一股八卦的冲动,恨不能立马揪住魏离问个明白。
好在这男人的八卦之心并没完全压倒理智,还沉得住气,只见魏离从怀中取出一个带有裂痕的胭脂盒,递到老头跟前:“老人家,这个胭脂盒是从你店里买走的,你还有印象吗?”
老头慢吞吞地取出一副老花镜,架到干瘪的鼻梁上,接过胭脂盒端详了一眼,忽然脸色大变,手指一颤,胭脂盒滴溜溜地摔在柜台上,脸上被砍了一道的美人斜乜着眼,似笑又非笑。
他猛地抬起头,不堪重负的脖颈发出嘎啦一声响:“你、你们……你们打开这个胭脂盒了?”
所有人,连带魏离的目光,一并转向丁允行。
丁总脸皮再厚,被这么多人盯着,也不由透出一丝热气。他干咳一声:“那个……我也不知道这胭脂盒上的裂痕是哪来的,那天一失手,盒盖就自己打开了。”
老头橘皮一样的脸色一变再变,突然长叹了口气,颓然坐回椅上。
魏离和丁允行互看一眼,没敢贸然开口。闻止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魏离,追问了一句:“看来您知道这个胭脂盒的来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看了他一眼,微微瑟缩了下,那一刻,那双浑浊苍老的眼里分明露出恐惧的光。
“这、这是妖邪之物……”他嫌恶地看了眼滚落柜台的胭脂盒,喃喃自语,“我明明将它埋在院子里的桃树下,它怎么、怎么又出来兴风作浪?”
小店里光线阴暗,阳光从背后照进来,那个胭脂盒子逆着光,不知是不是光影的缘故,盒盖上的美人面孔扭曲,眼角一点殷红如血,仿佛要滴下泪来。
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将那个支离破碎的胭脂盒握入手心。
老头失声惊呼:“别碰它!”
然而已经晚了,魏离将胭脂盒托在掌心,若无其事地端详了下。她手心肌肤白皙,几乎和细白瓷盒难舍难分地融为一体,而转过角度的美人也安静地敛下眼皮,显得端庄娴雅。
魏离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落在老头脸上,无喜无悲、无惊无怒,像一池深不可测的水,风吹过,掀不起半点涟漪。
老店主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毫无来由的,从心底泛起一股刻骨铭心的冷意。
“你不用担心,里面的邪魔已经逃走了,”魏离淡淡地说,“人虽然走了,附着在这盒子上的怨念却未消散——我想知道这个胭脂盒背后的故事,你能告诉我吗?”
没有人能当着这双眼睛撒谎隐瞒,老店主也不能。他怔怔地瞧着那个空无一物的胭脂盒,良久,皱纹遍布的手掌捂住眼睛。
“都这么多年了……她怎么还放不下?”
许久的沉默后,他用这样一句话开始了喃喃的诉说:“那是、那是很多年以前……这个胭脂盒,是我祖父传下来的。”
“那已经是将近一百年前的事了。”老人低声说,“那时我祖父还是个少年,在南浔陈家做工。”
魏离突然插了句嘴:“一百年前的南浔陈家,莫非是‘四象八牛’中的八牛之一?”
老人点了点头。
丁允行跟听天书似的顶了满头雾水,忙不迭追问道:“等等,四象八牛是个什么鬼?”
魏离叹了口气,对某位“孤陋寡闻”的丁先生不予置评。
“四象八牛是清末南浔富商的代表,这些人财力雄厚,财产达千万两白银以上者称为‘象’,五百万两以上不过千万者称为‘牛’,”闻止低声解释道,“其中南浔陈家发迹于咸丰年间,家主陈煦元业丝起家,是当时丝业界的领袖,也是南浔八牛之一。”
丁允行听得连连点头,一脸“原来如此”。
“清末年间,南浔陈家辉煌一时,后来到了民国,虽然没落了,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然是当地数得着的名门大户,”老人喃喃地说,“我祖父是陈老爷身边的跑腿小厮,老爷没有嫡子,正室夫人同样出身当地名门,秀外慧中,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从小当眼珠子一样养大。据我祖父说,这位陈小姐继承了父亲的儒雅和母亲的美貌,在当时隐隐有南浔第一美人的名头。”
“那年是她的及笄礼,陈家来了许多亲友,座无虚席。陈家小姐华妆丽服,被贴身婢女扶出来时,满屋的人都屏住呼吸,连窗外鸣叫的鸟儿也哑巴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就在那一年的及笄礼上,她遇上了一个男人。”
老人大概是上了年纪,这一番回忆絮絮叨叨,几个听众却都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只是安静地听着。
“那是陈家的一个远房亲戚,算来陈小姐还得叫他一声表哥。只不过,说是‘亲戚’,两家其实多年未曾来往,那年轻人的家境据说也不甚好,父亲早逝,只靠母亲做些针线活计勉强度日。这次造访陈家,也是希望陈家家主看在两家那点血脉亲缘的份上帮补一二。”
“陈家家主为人豪爽,又是中表之亲,便许他在座观礼。可就在那场及笄礼上,他见到了陈家小姐,只是这一面,彼此俱已倾心相许,一生的红线就这么系上了。”
魏离微微闭了下眼。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古往今来,总少不了这样的傻女人,分明攥着一把好牌,却在某一个时刻冲昏了头脑,轻而易举就将一生幸福交托到另一个只见过一两面的男人手里。
多么愚蠢……却又炽烈的感情啊,可惜对于一个失了灵魂、没有七情六欲的鬼差而言,是永远无法理解这种近乎疯狂的情感。
“就算有亲缘关系,这样的门第也远远配不上南浔八牛的陈家,”她客观冷静地说,“被那女孩的父亲知道,自己的掌上明珠和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私定终生,一定大发雷霆。”
老人脸色苍白,坐实了她的猜测。
“陈小姐和那年轻人私下来往了四五年,虽然他们十分小心,可纸里包不住火——这四五年间,曾有无数人家托媒向陈家求娶陈小姐,她都不愿意。陈老爷宠女儿,一拖再拖,眼看她过年就要满二十,实在不能耽搁,这才着急起来。”
“终于有一天,陈老爷还是知道了,”老人低声说,“我祖父说,他跟了陈老爷这么久,没见他那么愤怒过。知道内情的当晚,他就派家丁将那年轻人赶走,不准他再踏入南浔一步,第二天,他做主给独生女订了一门亲事,男方是同为南浔名门的邢家独子,也算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但是,陈小姐不愿意。”
“她激烈地反对,却无法反抗自己的父亲——陈老爷将她关在自己房间里,不准出门,每天只让贴身婢女给她送饭,其他人,包括她母亲在内都不能前来探望。”
“这样关了许多天,直到南浔邢家前来下聘,陈老爷才把陈小姐放出来,推开门的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
说到这儿,老人很明显地停顿片刻,似是抽了口气:“陈小姐……她居然用剪刀划伤了自己的脸!”
“我祖父说,他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幕——那一刀从眼角一直划到下颌,鲜血汹涌流出,怎么也止不住,就像流下鲜红的泪水,”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惊恐,颤抖着指住裂开的胭脂盒,“就像这样……就像这个胭脂盒上画着的一样!”
所有人的目光随之落在胭脂盒上,那一道裂痕横贯盒盖,正好划破美人的脸,凭栏而坐的美人面带伤痕,露出宁静而诡异的微笑。
魏离面无表情,闻止不动声色,唯有丁允行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老人的声音颤抖起来,他喃喃地说:“就是这样……我祖父说,陈小姐坐在妆台前,半边脸颊流满了血,南浔第一美人,就这么毁于一旦,她的嘴角却挂着一丝微笑……和这胭脂盒上画的一模一样!”
一阵风从虚掩着的门缝里穿堂而过,丁允行打了个寒噤,手臂上过电似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人浑然未觉,兀自叙述道:“陈小姐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问道:现在,就算您有心把我嫁到邢家,邢家也不会娶一个貌若无盐的丑女当媳妇了吧?”
魏离垂下眼帘,神色晦暗,不辨喜怒。
“古时大家娶妇,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平头正脸,陈小姐划伤自己的脸,男方自然不可能娶她过门,”她淡淡地说,“可是这样一来,陈小姐的父亲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吧?”
老人微微苦笑。
“陈小姐划伤脸后,他父亲就再没来看过她,只当自己没生养过这个女儿。陈小姐住在潮湿阴冷的西偏院,饮食用度和下人没什么分别,甚至连地位卑微的庶子庶女都敢当面嘲笑她。”
“陈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心高气傲,哪禁得住这种摧磨?不出两个月,就传来陈小姐病故的消息,陈老爷厌弃这个女儿,非但没去见她最后一面,更不设灵堂、不许亲友吊唁,就这么匆匆下葬。”
“我祖父当年只是个小厮,人微言轻,虽然惋惜红颜薄命,也不好多说什么。可他没想到,陈小姐的下葬并非结束,而是噩梦的开始!”
老人的声音里带着痛苦的战栗:“自打陈小姐下葬,陈家就开始发生种种怪事,刚开始只是花木枯萎、猫狗猝死。后来有一天,陈老爷的儿子、陈小姐同父异母的大哥突然得了怪病,接连发了几日高烧,满口胡言乱语,眼看要不行了。”
“陈老爷年过半百,只有两个儿子,长子虽是庶出,却自小聪明伶俐,深得父母宠爱。为了他这病,陈老爷急得一夜白头,南浔城里数得着的大夫请了个遍,都说没救了。”
“到了第三天,陈少爷突然口吐白沫、浑身抽筋,整个人疯魔了似的,死死抓着陈老爷的手腕,一直喃喃地说:‘是她,是她回来了……她回来找我们索命了!’”
“说完这句话,陈少爷就咽气了。”
“陈老爷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夜之间好像苍老了十几岁,可悲剧还没结束——在陈家大少爷下葬两个月后,陈老爷唯一的小儿子也染上时疫,同样是高烧没几天就去了,同样是临死前紧紧抓着陈老爷的手,不停地嘀咕:‘她来了,她回来找我们索命了!’”
就算丁允行已经和厉鬼打过照面,依然听得不寒而栗。他下意识地往魏离身边靠了靠,好像这么做能得到更多的安全感。
“两个儿子死后,那厉鬼似乎玩够了猫捉耗子的把戏,终于要对付陈老爷了。”老人喃喃地说,“和他的两个儿子一样,陈老爷也莫名其妙地染上重病,他没日没夜地做噩梦,谁也不知他梦到了什么,只是隐约听见他在梦中大叫‘别过来,不要缠着我,这是你自己活该!是你咎由自取!’”
魏离忽然打断他:“这个胭脂盒底用鲜血画了一个阴阳鱼图案,是封印妖邪的符印——有人收服了这个厉鬼?”
老人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祖父说,在陈老爷病重的第三天,有一个阴阳术师经过南浔,听说陈家闹鬼的传闻,于是他登门造访,做了一场法事,将厉鬼封印在她生前最心爱的胭脂盒里,并将盒盖封死,用血在胭脂盒底画下符咒,嘱咐陈老爷要收好胭脂盒,不能再让任何人打开盒盖。”
“那个阴阳术师法力高超,在他封印厉鬼后,陈家再没发生怪事。可是经过这一遭,陈老爷身心受损,没两年就不行了,临终前,他不放心将胭脂盒留给家人,就交给最心腹的小厮,也就是我祖父,让他千万看好胭脂盒,绝不能让里面的厉鬼逃出。”
说到这儿,老人疲惫地吐出一口气,抬头看着那胭脂盒,目光接触到盒盖上的那道裂痕,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忙不迭地转开脸:“我祖父过世后,这个胭脂盒就传到了我父亲手里,然后是我……我、我一直收得好好的,可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天意注定,这个胭脂盒还是重见天日!”
“盒中封印的厉鬼逃入人世,这一下又不知要有多少人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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