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簪十
雪佛兰在黑灯瞎火和漫天雷电中开了整整一夜,这期间,丁允行一直窝在后坐打盹,然而他睡得并不踏实,没多会儿就被惊醒一次,脑袋里像是打翻了浆糊,思绪被糊成一团,醒不来,也睡不沉。
闻止看了下手表,预计还有两个小时天亮,于是转向魏离:“前面有个服务区,你睡一会儿,我替你开吧。”
魏离摇摇头:“用不着,我没这个需求。”
闻止知道这女人脾气固执,不好勉强她,只能温和劝说:“那你也休息一会儿,稍后也许有一场恶战,你需要养精蓄锐。”
魏离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你想说的只有这个吗?”
闻止:“……”
他有些狼狈地推了下镜片,匆忙转开视线,好半天,才含混不清地低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魏离一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披了那么久的伪装,换成她自己,也没那么容易卸下来。她在“暂且放他一马”和“直接把这人面具撕下来”之间权衡片刻,还是决定将精力暂且放在眼前的“儿童走失案”上:“好吧,那等你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后,我们再好好聊聊。”
闻止扶住眼睛边框的手微微一顿,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扭头看向魏离,就见司机小姐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只是在发觉这男人看过来时,用余光扫了他一眼。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这一回,闻止没有忙不迭地闪躲。
魏小姐要专心开车,只分给他一个眼神,就收回目光,笔直地望向前路:“阿止……我自认为不算太难说话,就算你之前把我甩了,只要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也不会一直揪着不放。只是有一点,我不喜欢被人骗,如果你真的不想说,我不勉强,可如果你想开口了,我希望你能坦诚相对,这样你不用费心编瞎话,我也不用绞尽脑汁去找你话里的漏洞,咱俩都能省点力气,行吗?”
闻止摁在膝头的两只手慢慢捏紧,许久的沉默后,他抬起头,眼睛里映出压顶而来的千重夜色,低低说了声:“……好。”
丁允行再一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风卷残云般将扫尽了夜色,高速路两边是绵延不尽的青山迢递、阡陌相连。
他伸了个懒腰,坐直身体,发现闻止仰靠在座椅上,眼睫低垂,像是还没睡醒。魏鬼差依旧兢兢业业地把着方向盘,和他睡着前保持着同一姿势,似乎这一路都没挪过窝。
其实跟前座那两位相比,独占一条后座的丁允行待遇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至少他上半身能横躺下来,忽略那两条委委屈屈的长腿不计,也算是个简易卧铺。
可即便如此,在后座上窝一整夜的滋味依然不大好受,丁允行捶了捶僵硬的肩膀,打了个大哈欠:“我们现在到哪了?”
魏离往身旁瞥了一眼,发现闻止还没醒来的迹象,于是腾出一只手为他拉了拉盖在身上的外套——有经验的司机都知道,晚上开夜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需要坐在副驾位上的人时刻帮忙注意路况。魏小姐开了一晚上的车,闻止便不眠不休地陪了一整晚,直到天亮才模模糊糊地睡过去。
“现在这条路线是沿着青藏线进山的必经之路,按现在的速度,我们大概能在傍晚抵达格尔木。今晚在宾馆里过夜,你们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进山。”魏离说,“前方五十公里有个休息区,我们在那吃个早饭,休整一会儿接着上路。”
丁允行朝两边张望了下,没看到路标和指示牌,他不清楚魏小姐是怎么知道前方有休息区的,只是下意识相信了这女人的判断:“我无所谓,反正这趟我就是跟着跑腿打杂的,你俩说了算。”
他揉了揉酸麻的脖子,忽然想起什么,探着脖子瞅了眼,发现闻止睡得正沉,应该听不见他们说话,于是凑到驾驶座旁边,轻声问道:“我说,你跟阿止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和解了,还是继续冷战?”
魏离用眼角斜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丁允行用一只手托着下巴:“你上次说,你俩是‘人鬼殊途’,可据我观察,你好像也不是太把这些教条当回事的人,不会真因为这些鬼话就跟阿止分手吧?”
魏离:“当然不会。”
丁允行:“……”
丁总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酝酿了一肚子的话,打算魏小姐再跟他哼唧什么“阴阳相隔”,就全甩她脑门上。怎料魏离突然转了性,没再玩“欲扬先抑”,不仅撕开了窗户纸,连带着门窗墙壁都一并踹倒。
他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把思路理顺了:“那、那你俩现在是啥情况?”
魏离认真地思考片刻:“现在吗?他在我这儿算是‘留校查看’吧,能不能通过‘考核期’,就看他自己的表现了。”
这答案有点出人意料,丁总皱紧眉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百思不得其解。
魏司机后脑勺没长眼睛,却不妨碍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丁允行的反应:“怎么,有什么问题?”
丁允行摇摇头:“没什么……我就是有点想不通。”
魏离:“什么想不通?”
丁允行:“你当初到底是怎么把阿止追到手的?”
魏离:“……”
要不是在高速公路上,她铁定把这男人一脚踹出去。
冥界出品的雪佛兰时速逆天,道路两旁的景物拉成一条上蹿下跳的虚线,眼皮轻轻一眨,已经甩在身后。车轮碾过一道减速带时,一直没睡沉的闻止睁开眼,醒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确定周遭环境:“我们这是……开进服务区了?”
魏离一打方向盘,轿车倒退着停入空车位,她拉下手闸,顺势扫了眼腕表:“是啊,你俩先洗把脸,我去买早餐,完事了在餐厅集合。”
魏小姐的吩咐,闻警官一向举双手赞成,等他和丁允行一前一后走进服务区的餐厅时,发现魏离拎着两大袋子的垃圾食品,抬脚一踹,将两张桌子并在一起,就这么铺开了早餐摊。
丁允行:“……”
他默默瞟了闻止一眼,那意思大约是“这妹子这么凶残你确定要跟她共度一生?”
闻警官就当没看见。
魏离没注意到两位男士之间的眉来眼去,她打开塑料袋,把买来的早餐一一取出。可能是担心两位男士舟车劳顿后饭量大增,她把早餐牌上的品种全都搜罗来,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活像打算改个行当,铁了心跟麦大叔肯大爷抢生意。
“没见过世面”的丁总大约是被这阵仗吓到了,夸张地往后一扑腾,腰板撞到桌沿,他和餐桌同时发出一声惨叫:“你买这么多干嘛?喂猪吗?”
闻止刚拿起一个汉堡,听了这话,又默默放回去了。
魏离把汉堡的包装纸撕开,不顾闻警官对某种家养牲畜的心理阴影还没完全消散,硬塞进他手里。自己也捡出一个粟米棒,三下五除二剥干净外皮,照准目标狠狠一口下去。
不知怎的,丁允行后背有点发凉,总觉得她那口像是咬在自己身上。
趁着两位男士一手鸡腿一手汉堡,魏离掏出手机,几下解了锁。这是她在人间的正牌通讯工具,没法变出酷炫的十八个屏幕,也不能投映三维屏幕,看着还有点傻大憨,唯一的好处是屏幕大。她三下五除二地调出一副公路地图,放成全屏,图标一目了然。
魏离一边吸着加了冰的可乐,一边指点着屏幕:“昆仑山的进山路线有好几条,不过大部分人都会选择青藏线,因为这条路修建在高原平台上,山势较缓,没有川藏线那样的高山峡谷。我们今晚在格尔木过夜,明早沿着109国道进山,经过昆仑山口,有一条小道插入山脉腹地——从这里开始,周围就没什么人烟,晚上很可能要露宿野外,你们今晚休息好了,后面就没安稳觉睡了。”
丁允行循着她的指点歪头张望,嘴巴也不闲着,一面嚼着炸鸡腿,一面咕哝不清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那儿有条小路?你走过不成?”
魏离似笑非笑地瞄了他一眼:“你真想知道?”
丁允行登时警铃大作,浑身汗毛过电似的窜起来,出于强烈的求胜欲望,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我不想知道。”
魏小姐满意地一笑,吸着可乐不说话了。
闻止咬了两口汉堡,正要去拿可乐,却被魏离一把拍开手。魏鬼差挑挑拣拣半天,找出一包牛奶,插好吸管后塞给闻警官:“别喝可乐,碳酸饮料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闻止:“……”
他瞄了眼魏离手里的可乐杯,又看了看“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魏小姐,眼神茫然且无辜。
魏离十分淡定:“我又不是活人,喝什么都没关系。”
闻止沉默两秒,一声不吭地喝起了牛奶。
丁允行眼珠子滴溜一转,从桌子上捞起一盒炸鸡腿,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假装自己是个毫无存在感的小透明。
吃完早餐,一行人重新上路。闻止原本想替魏离开一会儿,结果被魏鬼差一把塞进副驾位里。
“知道后面可能有恶战,现在就给我好好休息,”她老实不客气地说,“谁也不知道前面会遇上什么,万一真打起来,我还指望你帮我看着后面那位战五渣先生呢。”
“战五渣”的丁总:“……”
闻止拿她没法,说也说不听,武力反抗又打不过——当然,以闻警官对魏鬼差的俯首帖耳和言听计从,丁允行很怀疑他的字典里有没有“武力反抗”四个字。
劝说无效,到头来,闻止只能乖乖坐进副驾位。
雪佛兰重新驶上高速路,很快与地平线化为一体。闻止抬起头,目光落在后视镜上,镜面和瞳孔同时倒映出魏离神情专注的脸。
不知是天生皮肤白,还是在不见天日的幽冥里捂出来的,魏离的脸色比一般人苍白的多,衬得那副眉眼越发黑沉。垂目不语时,显得斯文安静,甚至有几分弱不禁风的乖巧,可一旦她抬起眼,专注地看着某个方向时,就像有另一副灵魂从这具单薄的身体里苏醒,亮出锋利的爪牙。
不可一世而又无坚不摧,常常令身经百战的闻警官都不由挪开视线,试图避开这女孩身上灼人的光。
闻止的视线逐渐往下挪,落在魏离握着方向盘的右手上,衣袖微微撸起,露出一截细巧的手腕,那腕子上横亘着一道浅浅的印痕,不仔细看几乎瞧不出来。
闻止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下,逆流的时光潮水般退去,水落石出后,某些埋藏在淤泥里的画面不期而至。那是多年前,他和魏离第一次见面时,这傻缺妹子不明就里,被人坑了还帮人数钱,上来就和他大打出手。
那一战毫无悬念——在闻警官的职业生涯中,抓过的嫌犯不计其数,从无失手,却没想到阴沟里翻船,在个小姑娘手里吃了大亏。从头到尾,他都只有被压着打的份,最后更被人家一手刀砍中颈子,猝不及防地失去意识。
当然,魏离也不是一点没吃亏,她手腕上这道疤痕,就是被闻止仓促间甩出的匕首划伤的。
只可惜,这场阴差阳错的初识,当事人之一已经半点不记得了。
闻止微微叹息,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搭错了线,鬼使神差般探出手,把这女孩的手腕攥在手心里。
魏离:“……”
魏鬼差仿佛受到莫大的惊吓,把着方向盘的手蓦地一抖,车头扭过一个夸张的s形,直奔路边的防护栏而去。
丁允行一颗心险险悬到了嗓子眼,上不接天下不着地,差点扑腾出来。
所幸魏离眼疾手快,也幸好雪佛兰质量过硬,司机小姐忙不迭往反方向一打,车头一个一百八十度转弯,总算回到了正轨。
丁允行的小心脏紧跟着落回原位,他捂着胸口大喘两口气,扒着前座跳脚抗议:“你俩搞什么?平时秀恩爱我都忍了,好歹考虑下观众的生命安全,别在高速路上虐狗成吗?”
魏离:“……”
魏小姐狠狠瞪了“始作俑者”的闻先生一眼,闻止掩唇干咳两声,脸色不见异常,耳根却悄悄泛起一汪热血。
有了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心动魄”,接下来的一路,闻止都“老实”了许多,没敢再当着吃瓜群众的面动手动脚。
中午照旧是在服务区解决问题,等到重新上路,空调凉风轻柔地拂面而过,丁允行又开始昏昏欲睡,脑袋东倒西歪,渐渐扑倒在后座上,睡了个人事不知。
而他再次醒来,是被一阵悠扬的手机铃声吵醒的。
后视镜里,闻止颇为歉疚地看了丁总一眼,瞧见手机来电是“子舆”,于是摁下接听键,刚压低声说了一个“喂”,那头便传来荆子舆咋咋呼呼的叫唤:“喂喂,阿止吗?有个事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声。”
闻止皱了皱眉,把听筒拿得远了些,后座的丁允行一个激灵,瞬间醒盹了大半。
荆子舆浑然不知自己刚吵了人家美梦,犹自大呼小叫:“你不是让我小心应氏吗?我一直派人盯着,发现应氏这帮家伙的确有古怪——就在一天前,唔,准确说应该是前天晚上,有一批卡车从魔都出发,登记的运输货物是建筑材料,好像是为了修建什么旅游度假村。”
魏离和闻止飞快地交换一个眼神,闻止问道:“那旅游度假村在哪?”
“你应该能猜到,”荆子舆说,“和你们的目的地一样,就在青海格尔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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