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卌五章魂归故土百家炭
冬至如小年,家家户户都贴红挂新,街面上也从一早便热闹了起来,行了几步便能瞧见各种米团饺子摊。虽是西南偏远之地,但南涪因着茶叶生意而聚拢了九州各地的人,所以好些北边的习俗也都在这边落地生了根。
祭天仪程从燕秋山脚开始,章任之着八品官服,持一柄黛色铜剑,县衙一干主事官员依照官阶站列,路两旁都是早早便过来的百姓。祭天主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夹道相簇拥的百姓也算得一份祭祀条陈,唯有百姓拥立,为政方可稳固。
铜剑乃南涪县第一任县令所留,据说乃是万千民众舍米卖粮所得,用于斩杀临近村庄的野兽,流传至今也就只会在各种祭祀仪典中示于人前。
后院儿一干人等也都早早地从燕秋山另一处上山了,各衙内的夫人姨娘丫鬟婆子悠悠走了一路。这燕秋山虽是处在城郊,但每日前来游玩烧香的百姓从早至晚不曾断过。虽然名是叫燕秋山,但这一带囊括了好几个山头,连成一片,既有山顶处的安远庙,也有那富庶之地才能见着的亭台栈道,雪藏松翠。
典史衙内的陈夫人昨儿个就带着自家的小女儿住进了安远庙的客房,所以这会子只有何夫人和赵若苓并排走着,几个孩子自成一堆,嬉嬉闹闹可见活泼。两衙里的姨娘走在几个孩子后头,欢姨娘一路都在给丫鬟甩脸色,说是山路难走,树林里又寒气逼人,总归是哪处都不惯。赵若苓看了几眼周姨娘和如夫人,虽是眼底都有些疲累,但好在都还未生出怨气,难得的出门机会,哪里就能处处嫌弃了。
深闺里的妇人,一整年里很少有机会能像这般出门远游,大都只是几个相熟的约着在街巷里转转,今儿倒是难得心情不错。
“安戒大师!安戒大师!”远远便能闻见轩儿的声音。
轩儿带着小君一路赶着赵若苓她们的脚步,慢慢行至最前边,彤儿走累了却仍不肯要王奶娘抱,小脸儿通红喘着大气,脚步却不曾停下。
这几月来小君变化倒不明显,年岁小的彤儿却是愈发能看出性子了。虽是有王奶娘日日跟在一旁,但彤儿能自个儿做的定要自己来,素日里走路也轻易不要人抱,相较于王奶娘,彤儿更亲近赵若苓一些,这自然让她很欢喜。
小君盼了一天的安戒师父是个年岁过半百的老和尚,笑起来眯成一条缝儿看不见眼,但却意外的不让人惧怕,说话很慢语调舒缓,和孩子相处最是自然。
“师父师父,这是七月才至南涪县衙的陆君山,后头那个是他的亲妹子陆彤儿,现今他们两个都由县令夫人抚养照顾。”
轩儿转头去把小君拉至身前,挤眉弄眼地示意他开口。
“请安戒师父好。”
安戒师父右手滚着念珠,左手立于眉眼下,堪堪一低头,行一佛礼,便将几个孩子唤至客房。每年冬至庙里都会来很多拜佛烧香的人,富贵商贾,寻常百姓,亦或是章任之这种官宦人家,所以此时客房都烧着暖炉,只为供香客驱寒歇脚。
午时前章任之那边终是结束了,换上便服便来寻赵若苓和几个孩子。便是在安戒师父的堂里寻到了人。
“思亲尚可,但眼下疼惜你的人更不能忽视,往日旧事只须你不刻意遗忘,便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念想。人人都念家和人全,但只要有疼你顾你的人,哪里又不是家呢?”
章任之于石阶上听着,这番话该是说给小君听的,但即便是放在他和任庭身上,这话也依然在理。想他们兄弟二人何尝不是若小君彤儿一般,早早便没了双亲,靠着钟先生一人才有了今日种种,所以有时候血缘并不是前提。
小君泪眼朦胧,彤儿在一旁慌张地帮忙擦拭。也许小君这几月已经慢慢明白了死亡的真正含义,但始终抱着心底的那股执念等着,盼着,希望有一日爹娘真的会出现在他们兄妹二人眼前,带他们回到荔枝村。
安戒师父缓缓道:“虽说如今这个家不是原来的那样,但总归也是真心不是?往后慢慢放下心里的芥蒂,好好和当下的这些朋友家人相处,到你长大成人的时候,才是你自个儿做选择的时候,如今不必想那多烦忧。”
往前一炷香,轩儿带着小君和彤儿来此处和安戒师父说话,话头也只是寻常那般,但小君想求平安符,安戒师父才慢慢地打开了小君的话匣,耐心地劝着,听着,孩子憋久了总得是要哭一哭的。
庙里的禅师总是比寻常人要更得孩子信任,所以往往他们说的话更容易被孩子接受,也更容易让孩子敞开心扉诉说心底的真实想法。
赵若苓在大堂的一角,那里有个解签的老师傅,许是大堂空旷,那边混着哭泣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朵里,眼角也止不住湿润。
“施主新婚便险遭分别,但好在你二人缘分纠缠至深,往后虽烦忧不断,但事事可解,后福绵长。”
章任之绕过两个嬷嬷守着的前门,从侧门径直往赵若苓那处走,接过她手里的签文,道:“夫人宽心,安戒师父不是说了嘛,当下须摒除忧愁,自在轻松过活。”
今日章任庭并没跟来,他与王子枫连同两个吴县丞去了钟先生宅子,年年冬至皆如此,只今年多了王子枫。钟先生一早便带着阿诚回了自己的宅子,说是冬至宅里不能空着,章任之几个也拦不住。
虽是今日照例休沐,但几个人凑到一起还是聊那个至今未归案的大盗。
“明日让宋师爷放些消息出去,大致就说牢里的那名男子感染了恶疾,群医束手无策,恐撑不了几日。青兰院这边看守暂时放松一些,最好明日……子枫,子枫?”
最下侧坐着的两个人都有些恍惚,钟先生叫了好几次才堪堪应声。
“你们方才遇到何事了?”钟先生瞧着任庭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便知晓定然是来时路上遇到了何事。他们二人快到午时才过来,怕是路上被何事耽搁了。
两人磕磕巴巴说了方才在街巷看到的情形。
地处西南比不得冀州那边冬日里寒冷,但最近几年南涪县却是夏日酷暑,冬日严寒,今岁更是比往年寒冷许多。章任之那边从去岁开始,就有收到许多村庄受冻灾的奏报,也是从去年始,便有了冬日扶持穷困人家抗寒的财政款项。但这些章任庭并不知晓。
路边的一处简陋草棚里,坐着几个人,一个脸上长着冻疮的孩子,一个面容惨白的老人,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妇人面前有一只破碗,里头有些铜钱,她不停地给路过的人弯腰鞠躬,一边抖着声音求人,一边哄着啼哭的孩子。
章任庭和王子枫二人瞧见了,都有些不忍,直直掏了钱袋,把为数不多的散银子都给了妇人,但却是听见妇人哭求着说,老人已经昏迷几日了,但她一个女子,又需得时时抱着孩子,请求章任庭他们帮着把人抬到医馆。
病人是不易挪动的,所以章任庭跑去了自己相熟的几家医馆,王子枫瞧着老人的面色,琢磨了几瞬,便直接回了县衙,幸好今日余大夫尚在夫子堂休息。
最后两拨大夫一前一后到达,都行了一番望闻问切,但都齐齐摇了头,说是寒气入了心脉已久,人早就救不回来了,且就在这一行人切脉的半盏茶时间里,人彻底咽了气。
余大夫又给妇人和孩子诊了诊,随即自个儿去了药铺写方子抓药,这边的情景他不忍心看。虽是见多了生离死别,但终究会平添感伤。
章任庭请来的大夫已经回了,他们二人红着眼眶不知如何自处,愣了好久,随即被孩子和妇人的哭声唤回,然后便满城去找棺材铺,冷风吹得眼角生疼,但却是疼不过心口。
将过世的老人直接入殓,找来的几个抬棺材的人和城郊的里正一起,商量着何处下葬。
王子枫提着一个竹筐,竹筐上系着白布,章任庭沿着那条街,挨家挨户敲门,妇人抱着孩子上前,俯首鞠躬,直至那户人家拿来了木炭才缓缓抬头。
家里老人于他乡过世,都需得求得那处百户人家的灶里木炭,于老人棺椁前焚烧至灰烬,方全老人落叶归根的心愿,早早魂归故里,入土安息。
待木炭燃烬,棺木一晃一晃地往城外抬去,章任庭二人才止住脚步,后面的事他们帮不上忙了。
前一阵儿阿茹的父亲过世,章任庭没瞧见邓夫人母女求百家炭的情景,今日却是亲身体验了一回,他看着自己沾满炭屑的双手,又望望王子枫同样噙着泪的双目,终究是落了泪。
第一回离生死如此之近的二人都有些回不过神。父亲母亲过世章任庭不记得了,这一回兄长病重也是担忧多余绝望无助,原本他是最看淡分别的,但今日之事像是给他重重敲了一记,有些分别他割舍不了。
钟先生直直盯着两个人,长长吐了口气,换了副轻松的语调,把话题岔开。但钟先生揉着自己的膝头,第一次担忧起了章任庭这个平素里最洒脱不羁的孩子。
不知待他大限那日,任庭该怎么办。
宋仁陪着二老回了趟乡里,把那边的一应事物全都收拾回了夫子堂。先前因为搬得匆忙,二老又怕在县衙待不长久,便只带了些日常衣物过去,家里面有好些东西都是这几月陆陆续续才搬到夫子堂的。今儿个来算是把这个老房子里的东西都搬空了,只留了些桌椅和破旧的锅碗,供来往行人歇脚停留。
回去之前,宋仁陪着父母一家一家地和邻里道别,行至一山泉井旁人家,宋仁瞧着迎出来的妇人的袖口花样,有些眼熟,便在寒暄之中随口问了问,答案和自家母亲的说法大致相同,说是在水井那处捡到的一个帕子,等了些天也没人来寻,现如今那张帕子还在他家呢。
宋仁委婉地借来了帕子,仔细瞧了瞧上头的花样针脚,随后才寻了个蹩脚的理由把这帕子要来。
“阿仁,可是这帕子与衙门的案子相关?”宋仁母亲一向心细,有些不安地问道。
宋仁未答,只扯开话题陪着二老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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