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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群中看到那双眼


刘麦囤这辈子干得最牛气的事儿,是先后打了五个灵幡,扛了五杆大旗。这个壮举在中原三省十八县无人能及。据考证,从刘邦建立大汉朝以来几百年间也没有人赶上或超越,包括历任朝廷皇帝。

        村长马赶明始终不服气,为超过刘麦囤打幡的次数,和堂兄弟亲老表挣打幡多次打闹,还上了法院审判庭,他叔他婶子他舅他舅妈的打幡权力最终没有挣到手,到死也只扛了爹娘两杆灵幡。

        村里另一个能人侯春生倒是打了四杆灵旗,他爹娘和他无后的三大爷三大娘。不过,他始终没有超过刘麦囤,死的时候还在嘴里嘟囔,有点不服气。儿子马琉璃调侃说:“你要真是不甘心,爬起来打自己的幡。”侯春生当即气绝身亡。

        在兰封县,父母亡故出殡发丧,家中长子打幡,次子扶棺,其他子孙披麻戴孝哭丧壮威。打幡儿人如立储选太子,长幼有序。长子不在,打幡儿人就是长孙。如果不是长子长孙,也没机会过继给无子嗣的叔叔大伯,铁定一辈子打不了一次灵幡,扛不上一杆大旗。

        刘麦囤一辈子居然扛了五杆大旗,干了绝大多数国人干不成的事儿,他有吹牛的资格和底气。“侯家马家上一辈子没有比刘家强,这一辈儿依然让他们两家高攀不起。”

        一条幡儿就是一个人一辈子的终止符,一杆旗就是人生完结的感叹号,五杆大旗上尽是说不完的沧桑巨变,道不尽的家国情仇,他把刘家百年苦难史全部送进坟墓。

        刘麦囤如此不凡,得益于他有一个武功盖世英雄无敌的老子,名叫刘汉山。

        他扛的第一杆大旗是他亲娘樊玲珑。那是一个十月深秋,树上不断飘落鸟屎黄的枯叶,天上下着干蒸桑拿浴一样的雾雨。灵车前只有一个披麻戴孝的孝子,还是被人抱着刚断奶的黄牙小儿刘麦囤。亲人亡故,后辈子孙一定要哭丧。特别是出殡起灵,听不到子孙的哭声,亡人灵魂过不去奈何桥,进不了阎王殿,人生所有的功过是非无法清算,不能投胎转世,只能做世间游荡的冤魂。

        棺材抬上马车,罩上花花绿绿的祭罩。担任祭祀客的陈石头扯着狼嚎叫的嗓门,让大家禁声。所有人屏着呼吸,只等孝子开哭,便驱车上路。

        刘麦囤头上系着六尺六寸长的孝布,腰间缠着一丈二尺长的麻绳,身上穿着粗布孝衣。幡儿杆是柳棍,拇指粗细,长九尺九寸。幡儿是素幡儿,白纸剪成。桶株型,宽七寸、长四尺六寸。左右飘带上写着一行篆字:一炉宝香通天去;五方童子引魂来。中间篆书:世故显妣刘门樊氏玲珑之引魂幡儿。

        两岁多的孩子对人死没有知觉和痛点,刘麦囤一直在二叔的怀里左右摇身,皮得让人厌烦。看着头顶随风飘曳的白幡儿,感到稀奇好玩,咯咯地笑着去抓去撕。刘汉水心里难受,很生气,用手拍打刘麦囤地屁股,怒喝道:“哭啊,你快哭。你娘死了,以后你就是没娘的孩子了。”

        挨打的刘麦囤没哭,而是怒冲冲的去抓二叔的脸。刘汉水又在他屁股上猛拍两下,更加生气地刘麦囤又伸出小手去拧刘汉水的嘴唇和耳朵。

        刘汉俊恶狠狠地跑了过来,在刘麦囤白嫩嫩的屁股上咬牙切齿的拧了一把,瞬间紫了一片,疼的刘麦囤扬脖嚎叫:“娘,三叔打我。”

        这一声娘叫得两边众人热泪直流,包括从没有流过泪的刘汉山。我大爷每次对我说这事儿,眼里总含着泪水,那是一辈子的疼。他从小调皮捣蛋,没少挨三个叔的揍。每次挨打,都记恨三叔四叔欺负他是个没娘的孩子,发誓长大后一定痛揍他们。只有这一次挨打,他感激三叔。

        “他让我哭了一声娘,娘一定听得到。错过这个机会,这一辈子再也叫不应娘了。”

        樊玲珑的婆婆,我的老奶刘曹氏一手掂着菜刀,一手攥着一根麻绳走出院门,她要断樊玲珑的后路。人死了是阴阳两世,当了鬼不能再回家,这是当地的风俗,也是出殡的重要仪式。这事儿一般是长媳做的,此时我妈还在天上数星星,四年后才出生。儿媳妇指望不上,只能劳驾我的老奶亲力亲为代办了。

        听到孙子的嚎叫,踮着小脚跑出院门,疯了一样在棺材上砍上一刀,边砍边骂:“你这个死女人,短命鬼,年纪轻轻不学好,偷奸耍滑躲清闲,你把一个吃奶的孩子撇下来,自己闭眼一了百了,孩子叫谁给你看,叫谁给你养。”

        侯家老大侯印和老三侯宽抓住了刘曹氏的手,按住了砍棺材的刀:“二婶,你别在这添乱了,该干啥干啥去,让兄弟媳妇早点入土为安。”

        刘曹氏只得蹲在院门口,一边用刀剁麻绳,一边念叨:“一刀轻,一刀沉,一刀剁开阴阳门。出门就去阎王殿,不再是俺刘家人。不是刘家人,别回刘家门,哪里得发哪安身,再敢回家吓唬人,叫你永世不翻身。”

        执事客陈石头高喊:“各位亲朋好友,远亲近邻,孝子贤孙,厨子账房,吹响的,帮忙的,坐着的站着的都有了,刘门樊氏要南巡西游,去天宫乐园,起驾上路喽。”

        保长马高腿既是白事的账房先生,也是吹响器的陪客,手里掂着布袋,手里拿着大刀牌纸烟,不停地让烟给路边的看客。嘴里吆喝吹响器的几个人:“几个老师儿,吃饱喝足了,别屌偷奸耍滑,拿出点真本事扬扬名。先来一段《秦雪梅吊孝》。”

        刘汉水抱着侄子刘麦囤摔了老盆,撒了麸钱。灵车启动。

        刘麦囤抱着刘汉水的脖子,奶声奶气的嚎叫:“娘,快来,我饿。”

        后面是刘曹氏得哭骂:“刘汉山,你个鳖孙,不听恁娘的话,非要娶这个狐狸精,短命鬼,报应,报应。”

        刘汉山扭头对他两个妹妹喝道:“把咱娘弄回家,别在这里添乱。”

        此时的刘汉山,站在大门外,心里说不出有多少味道,反正哪个味道都不好受,一团蚯蚓似的四处涌动。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只有硬生生憋着,挺着。

        一

        五月的中原天暖地湿,草长莺飞,抓把种子扔进土里就能发芽开花。那些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像五月的土壤,期待着有那么一颗美好的种子飞进内心深处,滋生醉人的爱情。

        在一个暖阳拂面的上午,新任保长马高腿组织村里男劳力整粮场。场是村里公用的,各家各户从麦收碾麦子,到秋收晒玉米花生,谁家有红白喜事,唱戏听坠子都在这里。场的地面用黄河胶泥夯实的,平整光滑结实,只是经过冬天雨雪浸淫,车碾人走牲口踩,坑坑洼洼不平,需要重新平整。

        豫东的男人们到一起,都会磨牙抬杠“骂大会”。当然,这种骂是开玩笑性质,也可以算是调侃,或者就是发泄对你的不满,只是尺度大一些。乡村的语言内涵丰富,不管你琢磨出什么味道,面上不能急,说完就完,不找后账。

        韩耀先和侯宽兄弟就是如此。按照村里的辈分,韩耀先长侯宽一辈,侯宽该叫韩耀先一声叔,可两人不一姓不一家,属于“邻居辈,瞎胡论”,平时侯宽没叫过他一声叔,见了面嘴上净占便宜。看到韩耀先没一句正经话,豫东调念唱到:“大舅,俺妗子和表妹近来可好?”

        韩耀先单门独户,势单力薄,不受侯家马家兄弟尊重,习惯了,也不在意。侯宽这样问,他总是一本正经回敬:“你看这孩子多懂事,见来你大姨夫我就问安。”然后两人发出猫的淫笑,没空各自走开,要是闲着没事儿,双方“骂大会”正式揭开序幕。

        保长马高腿和陈石头是一对杠头,只要保长说鸡蛋是圆的,陈石头非说是方的。马高腿比陈石头长一倍,不骂他娘,只骂他二姨算是亲昵的表现。每逢这种村里人干活的场合,这两对冤家你一句他一句逞能,说着骂着混不吝的粗话,逗得旁边村里男女醉酒一般傻笑,左右摇晃站不稳,铁锹把都扶不住了。

        刘汉山在旁边低头干活,不时跟着大家笑一下,决不插嘴。他刚十八岁,身长八尺九寸。中分头,国字脸,膀圆腰细,腿身高臂长,整个麦场干活的男人中,他活脱脱鹤立鸡群。

        刘汉山的母亲刘曹氏家规很严,决不让自己的男人刘德全和儿子刘汉山在大街上和邻居抬杠“骂大会”。“见了左邻右舍,该叫叔叫叔,该叫大爷。别没大没小,不尊长幼,烂嘴磨牙生闲气,丢人现眼没出息。”

        刘汉山相貌仿娘,脾气像他爹刘德全。见人废话不说,办事儿心里有数,三个弟弟在外面如脱缰的野马,看到长兄刘汉山,老老实实做事吃饭,从不敢顶一句嘴。

        刘曹氏看着自己的长子刘汉山,总是美滋滋地自夸:“俺家老大,沾上胡子就是关云长,骑上白马就是赵子龙。”

        侯宽娘侯黄氏一边酸溜溜地笑骂:“老曹,就你逼能,生一窝牛犊子。看我下的那些炮弹儿子,脸黑的锅底灰一样。”

        侯宽弟兄五个,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站在一起如萝卜排队,粗短身材,个个脸上抹了锅底灰,黑黢黢的如烧糊的白薯。

        刘汉山兄弟四个,人高马大,个头均在八尺以上。他们都得益于母亲刘曹氏的优秀基因。刘曹氏身高七尺二寸,奶大腚圆,大脚大手,浑身是劲儿,不要说和女人比,就是站在男人堆里也高出半个脑袋。看看村里那些把脚裹成半截胡萝卜的女人,走路歪歪扭扭旱鸭子摇摆,她脚下生风,家里地里都当两个人用,真正体会到父母不给裹脚的精明。刘曹氏后来有了两个女儿,无论公婆邻居如何辱骂开导,她是铁了心,坚决不给两个姑娘裹脚,任凭她们大脚丫子满街飞。

        场面的坑洼平好了,又撒上一层胶泥,要用石磙碾压。石磙在场边的坑里,村里几个捣蛋孩子故意推下去的。马高腿喊道:“老韩,石头,你俩把石磙推上来。”

        路边坑里的石磙,光秃秃的,没有框子,没有抓手,一头大,一头小,足有300多斤。“我的亲舅,这可不是打渣滓的事儿,你别坑你外甥了。”陈石头说完要躲开,被马高腿一把抓住了:“恁姨那个下水道,叫你干点活儿,每次都耍滑头,烧饼油条胡辣汤,你吃得最多。你攒的力气弄哪儿去了,砍椽子给你姨当大油吃了。”

        这句话骂人太狠,旁边的人捂嘴偷笑。陈石头红了脸,嘴里不依不饶:“你是我亲舅中不中?再安排俩人,四人一起抬,留点力气,一会儿还得伺候俺妗子去。”

        马高腿来了劲:“今天你俩不把石磙弄上来,别吃烧饼夹油膜。一会儿倒进井里喂蛤蟆,也比养你们两个骡子强。”

        陈石头和韩耀先都是单门独户,历来是村里的受气包,煮烂的鸭子嘴硬:“这样吧,你随便找俩人,只要能把石磙弄上来,今天的官饭我一口不吃。”

        两人一打赌,别人便起哄架秧子。人分两帮,一帮站在马高腿一边的,说是弄上来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其他人站在陈石头一边,说除非李元霸再世,鲁智深重生,否则根本不可能。

        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双方达成协议。只要有人弄上来,站陈石头立场的人不吃烧饼油条胡辣汤;要是没人弄上来,马高腿等人空肚子回家。

        今天贺村有庙会,已近中午,赶庙会回来的行人渐多。看到一帮人在这里打赌较劲,闹闹嚷嚷开会一般,行人便停下来看热闹。

        别人在那里叫喊,刘汉山蹲在一边看蚂蚁觅食。一窝黑蚂蚁嘴里衔着白的绿的食物,从洞里出出进进,他朝蚂蚁窝出口吐口吐沫,蚂蚁们被口水粘住了,竭力挣脱,像被网粘住的鱼,鸡窝里抓住腿的鸡,怎么也挣不开。

        听说有便宜可占,村里几个身大力气足的中年人跳进坑里,试图把石磙弄出来。有人想推出来,到了半坡没有力气,眼睁睁地看着石磙蹦蹦跳跳滚回坑里。有人采取给石磙翻跟头,试图一步步翻上坡,可越往坡上翻,所费的力气越大,翻三五个跟头后再也翻转不动,只好便放弃躲开,石磙呼啦啦地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韩耀先陈石头眼看自己要赢了,嚷嚷着如何分烧饼油条。马高腿知道要输,可心有不甘。骂道:“你们这些腌臜菜,平日里打架斗殴,一个个恨不得把天掀翻。夜里搂着你媳妇,弄得她杀猪一样嚎叫,邪劲儿那么大,现在咋软成霜打的茄子腌黄瓜了?”

        马高腿猴急的样子逗笑大家,刘汉山回过头,看着那些东倒西歪恣意浪笑的人群,突然发现多了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藏在一顶麦秸秆编织的草帽下,柳叶眉,双眼皮,柔柔的滑动的一双大眼珠子,镶嵌在一张精致白皙的脸上。鼻子挺拔,嘴唇殷虹,凹凸有致的身材被一身蓝色粗布衣服包裹,不仔细端详,以为是个青春少年。

        刘汉山一下被这双眼睛锁定了,当他第二次偷偷瞄到那双眼睛时,那双眼睛滋生的温柔多情的光波也在射上他,两双眼四束光相撞,对方马上撤下阵来。刘汉山得意的穷追猛打,又在搜索中逮住了那束眼光,尽管有些娇羞,却不再躲闪。

        刘汉山心里麻酥酥的,好像万千蚂蚁从心里爬过。他坚定了信心:“这是个姑娘,阴丽华一样排场的姑娘,莫非是贵妃娘娘来到人间。要是能娶她做老婆,死了都值。”

        马高腿一直在用余光留意刘汉山的举动。他知道刘汉山有实力,能够一锤定音。马高腿对刘汉山心生敬畏,不敢直接指名道姓让刘汉山为他卖命。当他顺着刘汉山的眼光望去,看到一双如明珠般的眼睛。他豁然明白,扭转局面的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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