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自由之歌
“完了,苏摩。”
坐在龙神背上的女子蓦然回头,长风卷起她如火焰般翻飞的头发。
黑衣傀儡师用那双深碧色的眼睛望向她。
“我好像爱上,“洛思双手做了个捧心的姿势,大喘气道,“……这种乘龙飞行的感觉了!真棒啊!”
“……”苏摩脸上不改淡漠之色,只暗想这人最近愈发得寸进尺,是不是该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苏摩,”似乎是为了更好地亲身诠释什么叫得寸进尺,她霍然倾身,萦绕着莫名香气的发尾扫过他的鼻尖,带着点勾勾撩撩的味道,“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么,像我这样能打还懂医术的强力人才,不引进我可是你们海国的沉重损失!”
她还在心心念念那个未能结成的约定。
苏摩难得地静默垂眸,她竟然……说要和他回碧落海去。
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可知有时候、有的人,就是会为了那么一两句不知所谓的话,奋不顾身乃至舍生忘死。
“不会吧,苏摩你睡着啦?”洛思侧坐着伏下身去,自下而上地看他,这是个无论是看起来还是做起来都别扭到有点诡异的姿势,她却浑然不觉。
冰蓝色映着深碧色,四目相对,洛思满脸绯红。
无他,鲛人之王的美貌,她能忍住不流鼻血都已经得佩服自己的定力了。
“咳咳咳咳……痛!”她这才发觉这姿势扭得她腰几乎快断掉!
素来冷眼旁观的傀儡师当然不准备伸手扶她,却用引线牵着她坐直起来,心想,如果她是个人偶的话,大概是比苏诺还要不听话的那种。
洛思动了动嘴唇,转过去还想和苏摩说什么,却被已经站起身的苏摩拍了拍头。
“听话。”他说,声音冷冷淡淡。
“喂……”你是不是当拍小狗呢?洛思想这样问。
黑衣傀儡师迎风而立,那冰冰凉凉的声音一字不落地钻进她耳朵里——“你想不想知道不听话是什么下场?”
——地宫里那个鸟灵幽凰。
如果苏摩要用引线把她头切下来,那她大概来不及念咒……洛思默默吞了下口水,身体坐正,目不转睛直视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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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大陆的中心,湖平如镜,割断阴阳。
“真美啊。”
眺望着那片承载着伽蓝帝都、又护佑着无色冥灵的神秘湖泊,洛思忍不住惊叹。
“是不错。”身后的傀儡师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
“七千年,鲛人流的血,也足够填满整个镜湖了。”
“苏摩……”
洛思回头看他,那张俊美到近乎妖异的脸上浮现出那样深刻恶毒的恨意,即使微仰着脸,碧瞳也沉沉如渊,半点照不进光。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洛思,”他难得唤她的名,声音却冷硬如冰,“收起你那些廉价的关心。”
洛思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感叹他真像她曾在死神海岸短暂收留过的那只黑猫,漂亮但张牙舞爪,动不动就要挠她一下。
“之前,在星尊帝陵的享殿里……”洛思想了想,终于从脑海里翻出那个不太熟悉的名字,“离珠。那时候你对离珠说,你心里的怨恨已经消散了……”
虽然对这名字没什么印象,但此刻提起,她便立时想起了那张脸,那张称得上惊世美丽却又透着令人不适的妖异的脸,那个叫离珠的女人的脸。
“我猜测你那样说是还有别的意图……比如压制她身上那股邪气,”试着观察苏摩的神色,却意料之中的一无所得,洛思撇了撇嘴角,接着说道,“虽然那样的仇恨很难说放下,但你对她说的那些……其实也是想对自己说的话吧。”
在地宫里,因为嫉妒他倾国绝世的美貌,离珠斩断了回程的索桥,想要置他于死地,还发疯一样抓破他的脸。
只是因为离珠同样是奴隶、同样为了自由不择手段,苏摩竟然放过了她,还出手替她压心中制邪念,多么不可思议。
说什么不要为了“恶”念活下去,带着微冷却悲悯的神色与她谈及梦想。
那时候在一旁充当背景板的洛思有感而发——从某种方面来说,苏摩其实是个温柔的鲛人呢。
如果不是七千年前那一场惊变,他也许只是个看上去冰冷美貌,实际上却别扭温柔的鲛人,会在那片碧海蓝天间、在起落潮汐中,遇见某个鲛人,或是人……
“苏摩,你见过碧落海么?”
虽然提起过多次,但她猜想他应该是没有见过的。
从那些绝望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苏摩的过往,在被真岚放逐出云荒之前,他的世界大概只有狭窄阴暗的牢笼和令人作呕的声色。
除了那个肯为他跃下白塔的空桑太子妃——那如同划过漆黑天幕的流星,却在转瞬湮灭了踪迹,同那个腐朽的空桑帝国一起,化为梦幻泡影。
她其实很能理解苏摩的执念,那荒海孤灯般的温暖光亮,如果不紧紧抓住,他又会沉到哪里去呢?
只是一切终开始于结束之后,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见过。”
不肯放过她脸上的震惊之色,苏摩冰冷地重复道:“我见过。”
“海风仍泣,血作浪涛,遍生妖魔。”
他曾在璇玑列岛的废墟上枯坐三天三夜,年少时梦中反复憧憬过的故国的海风也吹不散他心里疯长的荒凉,因为再没有“故国”。
此后百年间,他不复踏足云荒。
她忽然也跟着陷入沉默,一句话如鲠在喉,却被她硬生生吞了下去——你对离珠那样说,那你呢,苏摩,你的梦想又是什么?
又过了好久,天色向晚,脚下的城镇里陆续升起暖黄亮光。
篱落呼灯,人间烟火。
当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沉下,洛思开始唱一首歌。
那首她终于挣脱脑子里那个恶魔之后唱的歌,她将它冠以“自由”之名。
歌声悠扬高亢,宛如振翅之鸟,一朝得脱樊笼,盘旋遨游,天空海阔。
她微微摇晃着身体,手上打着时而低缓时而清脆的节拍。
一曲唱毕,星垂四野,寂寥无声。
“啊……好想我的鲁特琴。”洛思惆怅地望向自己空荡荡的双手。
身边的人从刚才起就一直沉默,但她知道他在听。
“我那长得像折了头的六弦琵琶、声如银铃的鲁特琴啊——”她开始莫名其妙地呜呼哀哉。
好像又想到别处去了,她转而絮絮叨叨道:“要不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唱歌那该死的家伙就控制着砸我的琴……我觉得我的音乐造诣能更上一层……”
“闭嘴。”傀儡师冷声斥责。
洛思乖乖举起手做了个投降的表情,嘴里却兴奋地没停:“虽然可能没有你们鲛人唱歌好听,不过我好歹也算个音乐家呢啊——”
尾音差点劈开嗓子,是龙神听从了指引急遽俯冲,最终降落在一片原野。
“今天就歇这里。”傀儡师淡漠的声音在黑夜里孤零零地响起。
“……你是故意的吗?”她刚才明明看到几里外有镇子!
-
最后还是好心的龙神生了个火。
火焰吞吐着枯枝,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动。
来自西方的阊阖风吹过,现下已是十月。
夜深露重,秋意清寒,洛思在火堆边辗转反侧了好久,才终于沉沉睡去。
苏摩靠坐在一颗大树下,橙红的火光跳跃在他碧色茫茫的眼眸里,给其中的寒冰镀上一层暖色。
天边星斗悄悄地升起又缓缓地滑落,火焰摇摇晃晃,马上要熄灭了。
一身黑衣的傀儡师几乎将整个人浸入夜色里,他没有去理会垂死挣扎的星火,因为那根本无济于事。
鲛人本该生活在水中,他们在陆地上无法维持体温。浑身血液几乎冻结,那种冰冷的疼痛呼应着寒风,将难捱的长夜拖得更长。
恍惚间,苏摩漫不经心地想,从前夜里阿诺总是聒噪,如今倒是落得清静。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火熄了。
原野上不时吹起风,蜷成虾米的洛思满地乱滚,却不肯醒。
苏摩静静地凝视她。
也许是连梦中都冷得厉害了,她双手双膝都紧紧贴在胸前,橘红色的长发凌乱地铺散,映着冰冷的月光,像融化成河流的火焰。
耳畔似乎响起了某种旋律,是因为寒冷出现的幻觉吗?
如一缕浮云被风吹上慕士塔格雪山的山巅,天光澄澈明亮,大地空阔辽远。
是她今天唱过的那首歌。
鲛人本是善歌的种族,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天赋也会成为苦难的源头。
那些人可以用鞭打逼他们落下生理性的眼泪,可以用残忍的手段轻易挖出他们的眼珠,却不能强迫一个宁可咬断自己舌头也不开口的鲛人歌唱——他们当然不能让他咬断舌头,仅凭着那张看起来就血脉尊贵的脸也不能。
他的桀骜与生俱来,成倍的苦难也随之而来。
最后他以自己受到的折磨和利用,狠狠报复了那个白塔上的少女。
也因此,他在百年来的梦魇里挣扎、沉沦,或许有过刹那痛恨自己未曾明白当时的心意,却从不后悔做出那样的决定——如果连最基本的自由和尊严都无法掌握,还能抓住什么呢?
他突然明白了这首歌、这段在他心里徘徊不去的旋律的意义。
是自由啊。
是他一生梦寐以求的自由。
他在漫天孤冷的月光下,在风声呼啸的原野中,第一次带着探究的神色,细细打量这个歌唱自由的女人。
刺骨的寒意袭来。
再深沉的梦也难以抵抗下去,洛思迷迷糊糊地被冻醒,发现苏摩靠在树上睡着,自己就枕在他曲起的双腿旁边。
太冷了。冷得简直像是刚从冰川里凿出来的,她挣扎着就要挪远一点。
“再唱一遍。”
模糊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什、什么?”一觉醒来,洛思觉得脑子都被冻得混沌了,根本听不清他说的话。
黑衣的傀儡师仍旧阖目坐着,血色全无的嘴唇翕动着又说了一次:“再唱一遍,那首歌。”
“大半夜的……发什么疯……”洛思打了个呵欠,微微撑起上半身,摸索着要把缩在苏摩袖子里的龙神掏出来生火。
“嘶——”像是直接摸上了一截冰棱,差点把手粘上。
她火速将手抽回来,还没忘了把龙神带上。
火堆重新呼啦呼啦地燃起,她那被寒冷强行打断的睡意,又被这蓬温暖的火给烧起来了。
“睡觉吧啊……有事明天再说……”她凭着本能劝了两句。
翻了下身,不小心碰到身侧冷得像座冰雕的鲛人。
洛思打了个寒颤,酝酿起的八分睡意又去了两分。
“非要歇在这荒郊野岭图什么……”她迷迷瞪瞪地念叨,扭动着爬起来与苏摩并肩坐着,拢起厚厚的头发围住自己冰凉的脖颈,“脖子睡得好痛,不会断掉吧……”
苏摩没动。
“这么冰,也不知道能不能睡着……”嘀咕完这句,她两眼一闭,歪头靠上他肩膀继续睡了。
星夜沉沉,照见一弯橘红的河流,渐渐汇入深蓝的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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