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师兄弟
太行山下,飘雪的酒庐。
“上回说到那位圣人,自张果老洞得道后,苦恼无衣钵弟子,于是在洞府里留下道义,飘然而去。后人参悟道义,尊其为祖师,始创教派,得皇室敕谕,赐下阳泉为封地,从此教派得名,曰:阳泉。”
说书人甩板一响,惯常一片叫好声。
风雪漫天,隔断在外,不曾压塌了草庐,内里更别有洞天。
红泥小炉温的酒正好,手脚麻利的小二端着酒水,往酒客堆里送去。角落昏昏,坐着两个少年人,不知是何处来的富家子弟。
年少些的畏寒,裹了一件白狐裘,兜帽连眉眼一齐遮住,巴掌大的瓜子脸,只露出了精致的下颌,足可窥得见动人心魄的美色。
小二送上了酒,正待唱个诺退开,冷不防一抬头就撞入了眼,霎那间心口噗通噗通地跳着,口干舌燥,杵在原地忘了挪步。
同座的少年,清瘦高挑,不动声色地挪动身形,有意无意挡住了窥探的视线。
这才不敢再看。低头敛目,回到掌柜的身前,心不在焉地听着吩咐,到门那边候着给进屋的酒客们打帘子。撩起帘子,卷进来一阵风雪,打在脸上,像是清醒了些。
仍有几分魂不守舍,垂下遮风帘,倚在门旁,等酒客自远方来。
太行地界,背靠仙山,来往过客,有仙有凡。
不过是借一方宝地歇个脚,或是在人堆里打探些消息,还有座上宾客高谈阔论,酒客晃动着手中的葫芦炫耀,说是山中猴儿偷走的仙人酒。
也有认真听书的。
穿大红衣裙的姑娘,梳着两条辫子,背着一把拂尘,占了正对着说书人的一张八仙桌,桌上搁着一把长剑,一壶酒,一杯盏。
杯中酒饮了三分,眼眸清澈而明亮,未见醉意,双手托腮,聚精会神地在听说书人讲故事。
“却说那圣人不曾走远,隐居在西边的系舟山上,选了最高的一座山峰结庐修行。从此世人将那座山峰称为灵山,意谓灵气汇聚之地,传说乃太行山灵脉所在。”
有酒客常来此歇脚,趁着酒兴起哄道这段书说了八百回,听得耳朵都生茧了,叫嚷着换些新鲜的。一时间此起彼落,不乏应声附和的。
“前儿个在西山,听了一出劈棺惊梦……”
“对对对!就是那出《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红衣少女俏脸薄怒,从腰间系着的丝绦上摘下一颗鸽子蛋大小的明月珠,在掌中滴溜地转悠着,眼含挑衅地扫过那群闹场的人,方才递与说书人。
“老人家,莫要理会,只管接着往下说。”
且不说那说书人接了赏喜不自胜,就连那些个起哄的旁观的眼睛都发直了。
虽说这是仙山脚下,也不常遇到这般出手豪阔的。
说书人年逾七十,见惯了世情,当下团团地打了个稽首,笑呵呵地圆场道:
“看官有不爱听的,却不知这酒庐里坐得满满当当、等着小老儿的故事下酒的,不都是为了听两耳朵——系舟山上那二位来的吗?”
此言一出,酒庐里又起了欢声笑语,这回底下的叫好声走心了不少,显是说中了许多人的心坎,不觉停盏不饮,侧耳倾听,等着后面的故事。
要说那上古神佛远遁天外,神州大地过去了数千个寒暑,一茬又一茬的修仙者放不下飞升的执念,孜孜不倦地追求着虚无缥缈的大道。
千余年前,王屋山道人服用丹药飞升;而后,五台山高僧坐化时祥云万道。
连番异象引得散修闻名而来,于附近山中结庐,落地生根。
天下修仙宗派虽说五花八门,修行的法门各不相同,但可笼统地划分为四个境界——
朝闻境、登临境、成圣境、通天境。
朝闻而登临,成圣望通天。
从迈入修仙门槛,到飞升九重凌霄,道尽了修仙者穷尽一生的追求。
然而,千年来飞升者寥寥无几,就说这晋升成圣境的,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数遍,不过一十二人。
三百年前,有一不知名姓来历的修道者,在张果老洞中悟道,天地间生出了第十三块成圣碑。
于是四海皆知,世上又多了一位圣人。
这就是系舟山上的那位老神仙了。
其后,阳泉宗得了圣人传承,在太行山域开枝散叶,隐隐有天下第一宗门的气派。除却王屋、五台这等洞天福地外,邻近的修仙门派大大小小有四十九家,皆以阳泉宗为尊。
当今天下,仙俗混居。皇室式微,不得不依附仙门生存,历代君王即位后都不会忘了加封阳泉宗。
三百年间,宗门不断壮大,如今所辖六州三十六县,疆域之广,远胜昔日诸侯。
可数百年过去了,能称为“圣人”的仍只有隐居系舟山的那位。圣人避世不出,却在二三十年间收了数名弟子,其中有两人,惊才绝艳,名震天下。
大弟子温文尔雅、八面玲珑,是青年一代中的谦谦君子,修仙界尊长们颔首称道的领袖之才,平生未曾行差踏错半分,从未有半句言语失当。
三弟子天资纵横、孤高如月,传说他的剑如其人,挟裹着万年的冰霜,七年间约战各大宗门未尝一败,被誉为成圣境下第一人!
圣人不出世,成圣境下第一人,亦可称之为当世第一。
不过二十三岁,就令天下俯首——这样的故事,岂不比躲在山洞里清修不知岁月更让人热血沸腾、悠然神往!
酒客们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说起系舟山上这位三弟子,不但引来万千男弟子的狂热追捧,也是宗门女弟子们心中的高岭之花,然而,无人敢在他孤高冷漠的气场前近身,更不用提当面表白心迹了。
“不过,听闻阳泉宗有位女弟子,曾有幸亲耳听他讲了两个字。”
“何字?”
“走开。”
众人听得入神,哑然失笑;却有个早已听得泛酸的,嘀咕道:
“如此讲来,对女孩子未免不够风度。”
“并非有意冒犯,皆因其人惜字如金,普天之下听他说过半句话的人都屈指可数。”
有好奇的插嘴问道:“不说话,如何挑战天下宗门?”
说书人偏生打住了话头,悠哉游哉地呷了一口茶,方才微微一笑:
“他只拔出了他的剑。”
一语毕,满堂皆寂。人人皆在遥想出剑时,那比月光更冷的霜华……禁不住扼腕长叹:
“此生不知能否亲眼一见。”
红衣姑娘听得出神,忍不住低头暗想:如何才能一睹绝世风采……念头方转,脸颊微红,悄悄在心上言道:我说的是他的剑。
角落里,裹着白狐裘的少年,饶有兴致地听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几年前师兄越境挑战某位前辈,表面看似完胜,内腑却也受了重创,好容易回到山门才弯下腰吐出了淤血,拭干净唇边血迹正待抬头,却发现被一只鞋子踩中了衣角……
若是那天师兄没稳住,跪倒了下去,他如今可能就多了个三师嫂了吧。
抿嘴偷偷一笑,
咳,“师兄,回吧。”
作为师弟,当然不能拆师兄的台揭他的老底。何况,出来耽搁得久了,山上的老头子怕不是要望眼欲穿了。
说书人正说到眉飞色舞的地方:
“巧了,眼下不就有个天赐良机?这些时日,不知诸位看官可曾觉得,太行山热闹起来了?”
阳泉立宗以来,太行一天更比一天繁华热闹,近年来更是受四方朝贺。然而,总有些年份,要更热闹上一些。
座中有名散修恍然大悟,抚掌笑道:
“是了,又到了七年一次的朝闻台大比……”
朝闻境乃修仙资质的门槛,而朝闻台则是成圣境以下各大宗门试炼之地。
千年来,修仙界百花齐放,虽说成圣飞升者不多,但各门各派皆自恃正统,对其他宗门嗤之以鼻。论道分不出高下,总有些不服气想动手的时候,于是就有了七年一度的朝闻台大比。
修仙之人,无论宗门大小,或是散修隐者,凡是成圣境以下,年满十七岁、三十岁以下,皆可参加。
“老神仙的那位大弟子,十八岁那年于朝闻台上夺魁,一朝惊动天下。”
乃是数百年间,最年轻的一位。
天下人都确信,今试过后,仍无人能够超越。
只因他的三师弟,错过了七年前的那次大比,今年是必定会出场的。
七年前,三弟子的名字也曾出现在与试的名录上,且系舟山一脉仅他一人。
谁能想到,朝闻台检验根骨,发现尚不足十七岁。
老神仙当年收徒的时候,小小孩童尚不能言语,只有一张黄纸上写着年方两岁,生于何地,还有一个殷姓的徽记;此外,不知生辰八字,父母皆不详。
却不曾有人想过,那是虚岁。
按理说,圣人明辨秋毫,摸得出弟子的根骨。或许是疏忽大意了,又或许是,老神仙活了太久,十六七岁于他而言并无分别。
何况,当年三弟子离满十七岁,也就差了七日。
“借过。”
哗啦一声,掀起了挡风帘。
心不在焉的小二猛然一惊,抬眼看去,风卷起了帘幕,拂落了斗篷上的风帽……
冰雪映出的清容,疑似在九霄之上,瑶池之畔,恍惚间心旌神摇。
酒庐坐落在仙山脚下,平素见了来往的道姑,都称一句仙子。可仙子应是何等绮貌,今日方才见到了。
师兄弟二人脚下未停,越过发呆之人,掀帘向外走去;
亦有一行人似从远方来,匆匆迈入酒庐,衣着与中土略有不同。
交错而过。
走在前头的犹带稚气,一脚踏入了酒庐,睁大了双眸,忍不住回头望去。
紧随其后的姿容秀丽、目不斜视,不满他挡住了路,“看什么?”
“没什么。”
遮风帘上刻着符咒,垂下后严丝合缝,将冰天雪地的寒意俱挡在门外;而对于屋外的人而言,一室的喧嚣热闹也瞬间远去,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
风卷裹着碎玉琼絮吹过,少年搓了搓手指,忍住雪子落在颈间的寒颤。颀长的身姿挡住了身前的风雪,修长的手指系好了他的风帽,低沉地问道:
“师弟,你的白狐袖笼呢,怎么不曾带出来?”
少年语塞,垂头不答。师兄顺着往下看去,一双莹白的玉足,未着鞋履,赤足踩在雪地上。
羽毛般的白雪,厚逾三尺,看上去好似洁白的棉絮,却感受不到温暖,像是有针刺着脚底。
他的眼神往旁飘,师兄看向他时,不赞同的目光似有实质,莫名让他觉得心虚。
伴随着一声似有若无的挫败感的叹息,青松翠竹般的身姿,在他身前弯下腰来,听到了熟悉的低沉清冷的声音:
“上来。”
他本是极畏寒的,踩在雪地上走了几步,冰寒砥砺过后,不知是否是冻麻木了,竟觉得反倒生出一股子热意来。
然而不见得是好,寒气由涌泉穴而入,过后少不得大病一场。
想了想,乖乖地趴了上去。
“劳烦师兄。”
少年的身躯,轻盈得像一瓣晶莹的雪。暖和的白狐毛蹭着后颈,清冷秀挺的男子内心忽然一片柔软,俊颜冰雪消融,眼神都温柔了许多。
白茫茫的天地间,笔直的道向前,消失在风雪的尽头,没有留下足迹。
背上的少年,在朦朦胧胧的睡意上涌时,想起来还有一桩未及与人说的小秘密,于是在冰天雪地里,伏在师兄耳边悄声说道:
“师兄,我破境了。”
登临境,千万朝闻境修士苦苦求索,成功突破者不过万中选一。少年说起来,轻巧得像是在说昨夜偷吃了一碟桂花糕。
听闻不觉讶异,心中是为小师弟欢喜的,想了想,问道:
“师弟,也去朝闻台?”
“自是要去的。”
师兄抿了抿唇,眼中有了极淡的笑影,像是晴空万里的蓝天上的一丝云彩,
“好,同去。”
他听到那些议论,都说他此去独孤求败,无人堪称对手。
他虽一心求胜,却也觉得无趣。
可是,在这一刻,忽然不一样了。
最喜欢的小师弟,会是他最期盼的对手。平生渴求惟二,此刻充盈在心间,填满了每一个罅隙,再无缺憾。
他极轻地偏过头,悄声耳语,沉入最安宁的梦境。
“师弟,下个月就是你的十七岁生辰……”
昏昏欲睡的少年,含糊地嘟囔:
“知道,这回定是逃不掉的,要选我喜欢的道……”
师兄顿了一下,问:“那,你喜欢什么?”
“我想学剑。”
“师兄的剑耍得好看。”
若是其他师门长辈在此,必然是哑然失笑,修道一途竟也有以貌取人的。
师兄的眼眸一亮,抿起的唇角透出了好心情,有些欢喜、故作平静地应了一句:
“阿筠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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