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问》
酒庐最里头的角落,侧边墙上有扇窗户,窗棂有些老旧了,桠开一道缝隙,听着雪扑簌而落的声响,渐渐地停歇了。
远道而来的朋友穿过熙熙攘攘,恰好捡到了离去的师兄弟空出来的座头。雪落坐到雪止,耳畔尽是关于朝闻台的议论。
年纪最轻的那个生性跳脱,颇有些跃跃欲试。
“原来今年有朝闻台大比,难得的机会,我们能不能……”
“不能。”
姿容秀丽的同伴斜觑了他一眼,
“别打着多逗留些时日的主意,你是想三五年都回不了家吗?”
被怼了的少年有些不甘心,伸手摸了摸胸襟里面绣的暗袋,就听同伴冷哼了一声:
“你想都别想,那是送给阳泉宗掌教的见面礼。若是东西没了,就把你送给阳泉宗卖十年苦力。”
少年顿时蔫了,耷拉下脑袋,闷闷道:“那依你,这就动身吧。”
小二倚在门旁,忽然从打盹中惊醒,慌忙打起帘子送客,恍然发觉外头风雪已歇。
那一行风尘仆仆的远行客的身影消失在雪地上,不多时,一位青年男子,踩着还未消融的积雪,远远而来。
甫一迈进酒庐,就听有人问道:
“系舟山上的那位老神仙,可还有其他弟子?”
“可不是嘛,既然有大弟子和三弟子,那二弟子呢,为何从未听闻?”
那人的面色倏地沉了下去,阴翳了原本的温和,眼神几度变幻,终是按捺下心底的情绪,一甩袖子,扬声道:
“店家,打尖。”
等着雪霁赶路的酒客,不知推杯换盏了几轮,浑然忘我不记归期。言谈正欢时,扭头朝着门口望了过去,神情略带不满。
这人来客往,谁不是贪杯酒歇个脚的,进门来自有小二招待,不至于有人怠慢,如此大声造作却是为何?
走进来的是个三十左右的青年,略有几分清秀儒雅,相貌并无十分过人之处,若要挑剔些毛病,眼睛略小了些,嘴巴稍微有些突。
然而,他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道袍,袖边绣有独特的花纹——
那是阳泉宗的弟子服。
阳泉宗的弟子近年来广受推崇,在这太行地界,更是称呼一句主人家也不为过。
不想今朝在山间野肆得见神仙门下弟子,一时间酒庐里鸦雀无声。
将众人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那人隐去得色,行了个俗家礼,含笑环视四下,问:
“小可踏雪而来,想要讨杯酒喝,不知可否搭个座?”
这才纷纷回过神来,数名散修起身让出了座位。惟有那红裙少女,目光在他的弟子服上打了个转,淡淡地移开了,仿佛觉得说书人的故事,要吸引人得多。
酒客里倒是也有人惦记着故事,饮了两杯酒,忍不住追问道:
“老先生还没说,这系舟山的老神仙,究竟收了几个弟子?”
这倒是难倒了说书人,沉吟半晌,面露难色。
穿着阳泉宗服饰的青年笑了笑,指节敲打着桌面,温和道:“那位圣人收了三名亲传弟子,三名记室弟子。”
记室弟子已是难得,但有亲传弟子在前,听起来怎么都像是挂名的。
“是了,十几年前听闻圣人收了个关门弟子,屈指算来也应有十七了,不知如今修为几何,是否会参加此次朝闻台大比?”
那人手指摩挲着桌面,停顿了一歇,慢悠悠道:
“那位小师弟嘛,被娇养在山上十数年,寻常难得见上一面。”
此言一出,颇有些耐人寻味的意思,心思敏锐的顿觉微妙。修仙一道,惟刻苦忍耐,百折不回,从未听说有怕苦怕累能证大道的。寻常人家都知晓盼着子孙成才不可太过娇养,何况是仙门?
转念又一想,若是平庸之辈,如何做得这圣人关门弟子?当下将信将疑,却无人出言反驳。
瞧着在场诸人神色各异,那人长叹一声:
“能被圣人收做关门弟子是何等的造化,奈何那名小师弟生来多灾多病,阳泉宗这十几年来灵药源源不绝地送往系舟山,至于修为如何却是无人知晓了。”
这话说得层次因果分明,座中几位年长的忍不住摇头叹息。众人皆想若是修为高深怎会如凡夫俗子一般常年受病魔侵袭,不知不觉间已是对那位阳泉宗弟子的说辞深信不疑了。
天下仙门良莠不齐乃是常理,圣人门下如何就出不了一个天资平庸的弟子了?话虽如此,提问之人仍是觉得有几分扫兴,余者亦是谈兴大减。
眼见风雪停了,日头懒懒地挂在西山头,酒客们陆续动身赶路去了。
那位阳泉宗弟子慢悠悠地踱出草庐,身后很快就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以及一声娇柔的呼唤:
“这位……师兄,可否停步少叙?”
转过身,果不其然是那位红裙少女,朝他欠身一礼,询问师兄如何称呼。
“阳泉宗大执事门下,姓杨名醪,未敢动问师妹仙名?”
少女略作踌躇,答道:
“我从西头来,姓韩……不过是一名入门弟子罢了。”
太行山南北纵贯,王屋山则是东西走向,既在太行南麓,又在太行之西。王屋山洞自古以来乃十大洞天之首,怎奈三百年间声望难及阳泉宗项背。
王屋山的子弟提起阳泉宗,多有不服气的,私下呼之“东边那宗门”,久而久之传开了,两大宗门为了面上好看,也是相安无事,倒成了两派弟子约定俗成的称谓。
这姑娘自称西山弟子,亦是谦称。然观她通身气派,绝非普通弟子,必是得大宗门上下供养的。
杨醪如今拜在处理内务的大执事门下,外务虽涉猎不多,但王屋山与太行比邻,平日里时常听闻。
王屋山这一代的掌教,姓韩,早年与人有过一个女儿,如今养在昔年玉真公主的灵都万寿宫中。
真是造化,他在风雪中迷了方向,竟然偶遇了大宗门的千金。杨醪内心荡漾,表面却不露声色,含笑道:“原来是韩师妹。”
这少女正是掌教之女韩钰,她年方二九,涉世未深,不知此人已猜到她的身份,只道是这位师兄虚怀若谷、平易近人,连一个不起眼的入门弟子也以礼相待,心中顿生好感,忽听得他说道:
“我当年在系舟山上,也不过是一名记室弟子。”
杨醪素来擅长察言观色,早在步入酒庐后,就发觉在座的只有这位少女对他阳泉宗弟子身份无动于衷,却在他说起系舟山诸事后,格外关切。
他有意抛出了饵,但见少女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然后低声问道:
“那你必然与……殷师兄相熟吧?”
殷,是系舟山上那位三弟子的俗家姓氏。
“姑娘识得殷师弟?”
“不认得,我……很想亲自瞧上一眼。”
修道世家出来的小姐,不受世俗的男女大防约束,但到底年少脸薄,暗道:或许是欺世盗名,从此就放下了呢;却有另一个声音坚定不疑地响起:绝无可能。
少女的心百转千回,唯独对爱慕之人,信仰坚如磐石。
杨醪目光落在她的佩剑上,近年来不修剑道却以佩剑为荣的,天下不知凡几。心中顿觉酸涩,像是被少女拿剑一下一下地戳着心肝。
如此这般的仰慕,从来落不到他的身上。
藏起眼底的狠戾与不甘,维持着表面的风度,含笑道:
“这有何难?”
韩珏睁大了双眸望去,但见他的掌中托着一只核舟,迎风见长,须臾间化作一叶扁舟,足可容纳下二人。
“此处乃太行门户,仙俗交界之地,山谷中下了禁制,不能御剑飞行……”怕惊扰了寻常百姓。
“唯独此法器乃上古传承,不受禁制约束,可自由来去。”他修为浅薄,入门多年连御剑都未能操纵自如,师尊将核舟赐下作为跑腿工具。
如今阳泉宗家大业大,除了嫡系弟子外,还管辖着大大小小四十九个宗门,平日里往来传讯路程极远。
杨醪于内务上极为精通,大执事素来将他视为心腹,遂将宗门至宝交与他保管,亦可做平日代步之用。
系舟山相传乃大禹治水系舟之处,由此得名。核舟御风而行,一路过了东峪峡谷与天翅垴两道禁制,栖上了系舟山的最高峰柳林尖。
山巅乃圣人隐世的居所,只有门下弟子方能穿过第三重禁制。
杨醪的核舟可以穿越阳泉等诸多宗门的禁制,但自从他被驱逐后,系舟山这最后这道禁制不再任由他进出。他有心笼络韩珏,一时头脑发热,竟带着她直奔此地,这时方才想起此处关节,若是过不了这道禁制,岂非当场现眼?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好硬着头皮举步,却不想禁制竟如同无物,轻易就让他穿过了。
杨醪且惊且喜,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未及多想,就听见身旁的少女低呼了一声,似赞似叹。
隆冬时节,山中苦寒,柳林尖地势既高,怎料竟不遵循四季变化。入目的景致如同人间三月,草长莺飞,绿柳依依,温柔而缱绻。
微风吹面不寒,鼻端萦绕着花香。
一片绿草如茵,坐着小小少年,双手抱膝,好奇地张望了过来,与两人打了个照面——
容色清绝,凤眼微挑,眉梢勾勒出一点妩媚,一粒小痣点缀得恰到好处。
韩珏心神一震,呆立在原地,蓦然间听得平地一声冷喝,未及反应,身旁的杨醪已被不知从何处现身的青年伸手一拽,扔下了山。
来人转过身来,蓝衣雍容,看面相是个气质温吞的,怎么也想不到一出手竟是如此暴躁。韩珏脸色微白,不等他开口,转头就跑。
萧忆枫莫名其妙地望了一眼她的背影,不去理会。
转身望向那小少年,还未说话,目光一凝,落在他未着鞋履的脚上。正待炸毛,忽的瞧见三师弟施施然走来,一向握着“霜降”的手里,倒提着一双小羊皮短靴。
“殷师弟。”
殷念秋脚下一顿,抬眼望了过来,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瞧着极为腼腆的样子。背起双手,慢吞吞地挪到小师弟身前,悄悄将藏起来的靴子递给了他。
萧忆枫早已习惯了三师弟在外人和自家人面前两副面孔了,但还是禁不住额头爆起青筋,忍了忍,瞧着慢条斯理地穿小靴子的少年,忍不住诘问:
“小竹笋,偷偷告诉大师兄,溜下山去哪儿玩了?”
少年闻言抬起头,凤眼微眯,淡淡地瞧了他一眼。
萧忆枫莫名地瑟缩了一下,无端地心底发虚,悄悄摆出了后撤步的架势。
小师弟……从小就听不得竹笋两个字。
这要从他的名字说起了。
某年冬天,师尊他老人家嘴馋,突发奇想要挖冬笋来吃,结果在被霜打了的半竿竹子下捡到了一个小小的襁褓,扒拉开一看,里面是个生下来没多久的小娃娃……
于是系舟山上多了一位小师弟。
郁离,字孤筠。
当然是师尊亲自取的名与字。
小师弟这名字得来颇为……传奇,平素无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那桩陈年旧事。
萧忆枫的内心自觉要遭,正此时,忽然听到师尊的声音传来,隐含成圣境的威压,令得山川为之一静。
堪堪转过身,未及迎接师尊大驾,就听得少年清澈慵懒的嗓音,字正腔圆地回荡在山巅。
“大师兄想问,师父您老人家当年,是在秋天的枫树下遇见师娘的吗?”
……
一行乌鸦飞过,山谷风忽然乱了气流。
萧忆枫,殷念秋,这两个名字,不用怀疑,皆为师尊所赐。
不似在红尘外,倒像是有过一段恩怨缠绵的情伤往事。
师尊到底是一把年纪了,脸皮薄,从没有正面回应过,秋天的枫树究竟有何刻骨铭心;却抵不住总有些好事之徒,听着系舟山这对师兄弟的姓名就浮想联翩……
所以,谁能伤害得了谁呢。
东南隅有座竹楼。
窗棂下,蒲团上,端坐一丝不苟的女子,有些厌倦地往外头瞥了一眼。
竹楼外的鸡飞狗跳,没能让她放下手中的古卷孤本,心却是静不下来了。
仙门宗师开山建府,素来是在山壁上凿个洞,冬暖夏凉,隔绝红尘,是修行的绝佳所在。
后来,小师弟年幼,不喜山洞阴森。师尊就填了洞府,在山巅盖了几间竹屋,再后来,多了两个女弟子,又在东南隅建了一座竹楼。
日头偏移,一位少女缓步上了竹楼,青布衣裙,容色淡雅,举手投足间带着淡淡药香。
“师姐,是你解开了禁制。”
四师姐善于符箓,五师姐专修医术。
系舟山上的弟子,都可不受禁制约束自由出入。但不出竹楼,要为他人解开禁制却非易事。
“恭贺师姐潜心钻研,又有所进益。”
四师姐闻言,嘴角微微翘起,显是颇为自得;随即想起师妹乃是问罪而来,脸上的神色淡了下去,端坐不语,甚是倨傲。
“师尊有令,暂且收回师姐的弟子铭牌,禁足竹楼一月。”
四师姐脸色微变,咬着牙辩驳道:“二师兄也曾入师尊门下,几年不见,偶尔上系舟山也算是大过吗?”
五师姐讶然望了她一眼,淡淡道:“师姐既知杨醪因何故被逐出,怎会有此一问?”
四师姐语塞词穷,难堪地取出弟子铭牌,愤愤地掷于师妹。
在这系舟山上,除了小师弟,她最看不上的就这个学医的师妹。偏偏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师妹,不知何故得了师尊亲睐,每每弹压于她,明明两人都不是师尊的亲传弟子……
在系舟山上,杨醪最憷的是剑法卓绝的三师弟,数年前直面其剑光的那回,他几乎以为自己会命丧当场。而大师兄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个好好先生,直到他从秋林尖顶上坠下的那刻……
“杨师兄,你没事吧?”
韩珏一路寻来,见他毫发无伤,放下心来。
适才她转身下山,不慎一脚踩空,从云端坠下,吓得紧闭双眼花容失色……待到再睁开眼却已是脚踏实地,方知圣人府邸果然与众不同,传送法阵玄妙如斯。
她既无恙,想来对杨醪也应是小惩大戒,不至于伤其性命。眼下见到其人果然无损,终是放下了心,再回想山上发生的事,心中未免生出了疑窦。
杨醪从恼羞成怒中回过神,撞见少女的神色,心中顿时一咯噔。他天性擅长做戏,当下也不言语,脸色倏然暗了下去,颇有几分凄楚的意味。
女孩子极易心软,见他如此,话到嘴边不好问出口,但见他黯然神伤道:
“昔年在系舟山学艺时,小师弟体弱多病,平日里被娇宠太过;我年轻气盛,与小师弟起了争执,惹怒了师尊,多年未见,大师兄仍不可见谅……”
被逐出师门的大事,被他轻巧地混淆成了少时师兄弟的争执、师尊偏心的结果。
韩珏听了无暇细细推敲,回想方才的惊鸿一瞥,眉目如画的少年,生得那样的好,纵是被呵护娇宠些,亦不为奇。
“天色将晚,我送韩师妹回王屋吧。”
暮霭中,韩珏抬眼望去,他仿佛永远是这么谦和儒雅,对女孩子以礼相待,让她不禁为对杨师兄起了疑心而生出了几分歉疚。
她轻轻颔首,转身之际却又忍不住眺望了一眼山巅,心道:
山上出手之人应是那位大师兄吧,可见传闻多有言过其实的地方;如此说来,那位三师兄未必也是好想与的性子,相见不如不见……
少女的心思,虽坦率真诚,却也易变。此前还坚若磐石的心意,在受了惊吓委屈后,忽然就动摇了起来。
瞧在杨醪眼中,少女的神色怅然若失,让他内心妒意重燃。若是韩珏此时回头去看,会发现他神色扭曲而混乱,明明白白写着利欲熏心四字。
他并非这个世界的人,而是意外穿越而来,清楚自己是在一本名为《天问》的书中。
《天问》一书的主角不是大师兄,也非三师兄,而是那位少有人见过的小师弟。
杨醪偶尔看几部龙傲天小说,基本的套路也都明白:但凡书中角色,男的都是主角的小弟,女的都是主角的妹子,两者之外皆为炮灰。
然而《天问》这本书颇为无趣,主角身边不见妹子前簇后拥,看了一半索然无味,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未等他定睛细看,就穿越了……
大结局匆匆一瞥,大抵可以判断主角是飞升了的。飞升的契机是什么,暂且按下不提。根据前半本书的印象,主角乃是天命之子,全书有三次大机缘,头一宗就在眼下——
朝闻台大比拿下第一名,随后进入登临镜,捡到了第一桩大机缘。
杨醪穿书后,自视甚高,妄想取代主角飞升,但凡主角的机缘都一心想抢过来。
奈何他属实是修行界的菜鸟,打是打不过的。
他眯眼望着山巅的浮云,自言自语道:
“殷念秋要参加此次大比,难道他甘心当小师弟的踏脚石?”
回想那人仗剑时凛冽的寒光,这样的人如何可能给人当小弟?即便是天命之子也不行!
只要他善加利用,令得他们师兄弟反目,然后从旁捡漏,将主角的机缘占为己有……假以时日,整个修仙届不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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