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城下

　　庞大的队伍沿着汉水一字排开，沿着湍急的河流，同南郑县城隔水相望。

　　各路营头的旗号此起彼伏，这边挂上“争食王”“闯食王”那边挂着“二哨”“行十万”，旗号纷纷乱乱。

　　营盘立下，不断地有人或者拿着葫芦，或者提着木桶前去汉水边上汲水，彼此看见了叫上一声，呼朋引伴。

　　若不是南郑城上还有大明火红的旗帜，营盘之中黑旗蓝旗此起彼伏，倒真有些鸡犬相闻的怡然之乐。

　　洪绍今年十四岁，他背着一个小小的竹筐，小心地挪到汉水边上，选了一处水流较缓的水滩蹲了下来。

　　他从竹筐里面摸出几件丝绸的衣衫，贪婪地在上面摸了几遍。

　　真是好东西啊。

　　洪绍由衷地感叹着，然后将衣衫小心地放进了江水里。

　　这样的丝绸衣裳，洪绍以前见秀才的媳妇穿过，那小媳妇头发黑油油的，笑起来不知道有多甜。

　　六个月前，他一早吃了饭就背了这个竹筐去山上打柴，朝廷要征夏税，爹爹说家里没有啥东西了，就多打点柴带到城关去卖，得了钱然后好给朝廷完税。

　　洪绍当时就问爹爹，到底要给朝廷交多少税才够，为啥起早贪黑的忙到晚，吃不饱，穿不暖，还是不够给朝廷交税的钱。

　　爹爹当时叹了口气，说他也说不清楚朝廷要多少钱，每年都是县衙里的人到地上收，年年收的都不一样。至于为啥这么辛苦还这样，爹爹只说是世道不好。

　　世道是个什么意思，洪绍想不清楚，他只想着多打些柴来，然后送去城关卖掉，若是打完了柴还有余力，那就把柴烧成炭，再去卖钱能多卖许多。

　　爹爹说过，世道虽然不好，但是只要肯做，总有能出头的日子。爹爹说，川人从来啥都不怕，天底下没有一处地方能跟咱们四川人一样，男的肯吃苦，女的能操劳。

　　洪绍走在山上，砍了筐柴火，挖了两块黄芪，然后半路碰见了掌盘子的，就被直接绑了起来，进了营头里面。掌盘子说营里面缺个能吃苦的帮役，问他愿不愿做，若不愿做，就一刀了账，要是愿意，那就住下，有大米白面吃。

　　那是洪绍第一次害怕。

　　倒不是怕死，是怕见不到爷娘，家里还等着自己打柴去完税呢。

　　交不够税，爹爹就会给人吊起来打，很疼，很苦。洪绍没见过爹爹流泪，只记得那一晚爹爹疼得睡不着，等到阿娘跟兄妹们都睡了，自己半夜小心起来出去，洪绍睡得轻，也跟着爬了起来。

　　那天夜里，爹爹看着天上的月亮流了好久的眼泪，却没有哭出来一声。

　　入营的第一顿饭是羊汤，炖好的羊汤里有许多萝卜，也有肉，洒在细米蒸出来的米饭上，洪绍吃了四大碗，吃完后他更想家了。

　　爹娘这么痛快地吃过羊汤白饭么？

　　时间已经很久了，洪绍也不怎么在想家了，跟他一起入营的人，有的已经当了小头目了，洪绍还是一个杂役。

　　洪绍很快地浆洗好衣衫，将这些衣服重新放到筐里，然后他看见了一队人热热闹闹吹吹打打的登上了船，奔着北岸去了。

　　他看着这些人，不知道为啥羡慕了一下，然后他背起了竹筐，往自家营头走了。

　　洪绍转过身的那一刹那，另外一个人的双脚踩到了汉水北岸的土地上。

　　他满意地看了看身后那杆“南无太上老君”的旗号，将怀里的牛角盔戴到了头上。

　　“下船下船，你娘咧，别丢老子的面子。”

　　这人诨号“普道人”，也有人称之为“活张仙”。本姓田，也是一路营头的掌盘子，平日里跟黄龙走得很近。

　　摇黄十三家，号称是十三家一起联营，但这十三家只是个名头，其实仔细数起来，里面远远不止十三家。这普道人也是其中一路，只不过是手下人马不多，故而声名不显。

　　他原本是一座道观里的火工道人，平日里干些粗活，后来因为勾搭道姑被管事道人发现，索性便偷了观里的银子参加了义军，几年下来，也算是厮混成了一路草莽豪雄。

　　普道人转过头看了一眼汉水南边，自家的营盘已经在汉水南边扎下，有了这刀汉水做隔绝，也不怕狗官兵偷袭。之前也听黄老大提过，这汉中的官兵大部分都已经去了西安府。

　　这闯寡妇空门的行当，咱普道人那是最熟悉不过。

　　身后的“南无太上老君”的旗号摇了一摇，船上的人马也就陆续的下了船。大都身上没有铠甲，只是一面木牌，一把长刀，或者有的干脆捏着大棒，装备很是粗陋。

　　吆喝声不绝于耳，下了船的步兵们很快便在“南无太上老君”的旗号下面聚拢了起来。

　　普道人很威风的将牛角盔扶好，从腰间抽出宝剑，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

　　“志心皈命礼！”

　　他学着以前在道观里学来的把式。

　　“志心皈命礼……”

　　下面的士兵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

　　“请符水！”

　　一声令下，几个穿着黄色道袍的家伙跑到最前面，一个个都抱着一个大缸，缸里面漂着一个葫芦瓢。

　　普祥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拂尘，抓在手上，一只手提着宝剑，一只手抖着拂尘，围绕着大缸绕了几圈，嘴里面也不知道念叨的什么。

　　“急急如律令！”

　　装模作样的比划了几下，那几个身穿黄袍的手下便从身上已经发黑的黄色符纸点燃，纸灰纷纷洒洒洒都落进了大缸里面。

　　“太上老君在前，众弟子战无不胜！”

　　普道人念着自己胡诌的口号，将拂尘随手一甩，当即有一伙人走上前来，用瓢舀起水来饮了一口，然后再将葫芦瓢交给身后的人。

　　“玉宸道君在右，众弟子祷无不应！”

　　又是一轮饮水，普道人看着自家人马陆续引用符水，将手里的拂尘宝剑舞出花来。

　　“虚皇道君在左，众弟子刀枪不入！”

　　普道人一阵阵诵念，然后猛地一挥胳膊。

　　“南无神火大将军，南无奔雷大先锋，南无掣电大都督！”

　　下面的兵士们纷纷举臂应和，这一次大家是真的有点激动。

　　几个力壮的兵士将这几位从船上小心地推了下来。周围的义军战士们纷纷让开通路，给这几位带着称号的家伙让出路来。

　　黑洞洞的炮口上面覆盖着一层木板，前面六个健壮的兵士拉着麻绳拼命拽着，后面四个士兵拼命地推着，总算将这三个大家伙推上了松软的河滩上。

　　普道人满意地笑了，没有这玩意，自己也不敢跟黄龙夸口跟南郑县城碰一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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