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伤逝
舒深好歹是接受过大学教育的知识分子,却给寺庙起了个跟文雅无关的怪名儿:一间古刹。
门口有负责迎客的小和尚,见舒晚风来了,合十手掌说:“舒修士在经堂打牌,我去通知他。”
舒晚风颔首,顺便递过去一个书包,“里面有零食和课本,赎清,别光念经,要学习。”
叫赎清的小和尚回了舒晚风一个腼腆的笑容,快步去里头叫人。
夏一般和郑香原本准备了好多劝慰的话,一听舒深还有心思打牌,对比一番,觉得好像没有立场劝说人家想开些,他们家顶着一屁股债呢,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儿去。
舒晚风领他们往院内走,边走边介绍:“地方不算小,前后四进,咱们刚过了山门,左右两边的廊屋是门卫的休息室,往前走是大雄宝殿,里面供着释迦牟尼,大殿左右是按照古制盖的钟鼓楼,等下可以上去看看,东南边有条小河,远远地还能望见,景色不错。”
“哎呦喂,舒深这是盖了座风景名胜啊。”郑香看得眼睛发直。
舒晚风笑着附和:“差不多吧,政府有意把这座庙划入旅游宣传里,但我爸不喜欢热闹,始终没同意。”
郑香略微感伤,“还是不要的好,你妈妈也是爱清静的性子。”
夏一般刚要劝她别这样,舒深便从大雄宝殿里钻出来了。他身穿简朴僧服,鞋子也是那种千层底的老样式,除了脑袋上花白的头发还在,乍一看,已完全是个出家人的模样。
舒深老了也瘦了,但五官还有年轻时的风采,目光平和地看着众人,一本正经地问候道:“阿弥陀佛,各位施主别来无恙。”
夏一般和郑香冲舒深笑了笑,却被人家无视了。夏天和夏月乖巧地回了礼,倒是换来舒深满意的颔首。
舒晚风给夏一般和郑香解围,低声对舒深说:“您正常点儿。”
舒深瞪他一眼,笑容淡下去,一扭头像是要走,脚都没迈出去又回过头来,忽然气冲冲地骂夏一般和郑香:“你们好大的气性啊,家里出事连个屁都不放!算我舒深交友不慎,你们走吧!夏天和月月留下来,伯伯就管你俩饭吃!”
夏一般老脸臊得通红。
郑香脾气火爆,叉着腰骂回去:“好心当成驴肝肺是吧?!你有钱,你牛掰,那你怎么不知道雪中送炭啊?还来责怪我们?真朋友还用我们舔着脸开口?背地里办好事儿才是有情义,这会儿厉害给谁看呢!”
舒深哪里骂得过郑香,气得喘息不定,咬着后槽牙说:“行了,谁也别说谁,咱们半斤八两。”
“这还差不多。”郑香捋捋头发,率先往前带路,趾高气昂地说:“走啊,你不是撂下牌过来的么,我和老夏也手痒痒呢。”
三位老朋友你骂我一句,我骂你一句,就这么凑成牌搭子走了。
被丢在脑后的三个年轻人面面相觑,许久后,不约而同笑出了声。夏天一扭脸,正对上舒晚风含笑的眉眼,两人对视,什么都没说,但那股夹杂着喜悦、回味、牵挂以及释怀的情绪却尽在不言中。
舒晚风说得不错,站在足有三层楼高的钟鼓楼上,确实能望见不远处的小河。河水蜿蜒,阳光洒在水面上,细波粼粼,仿若一尾尾银鱼在水面翻腾,霎是耀眼夺目。更远处还有青山相衬,流云溢彩,云彩下头便是古色民居,画儿一样的好精致全被框在里头。
夏月平时课多,很少有机会出来放风,哪儿哪儿都觉得新鲜有趣。她人来疯,窜上窜下,哈哈大笑的声音传出去老远。
夏天忧愁地看着猴子似的妹妹。几次想拦住她,让她收敛些,每每又说不出口,不忍心破坏傻孩子的好心情。
而无论夏月如何折腾,问出多蠢的问题,舒晚风始终态度良好、有问必答,到了最后,夏月干脆扬言不要认夏天这个哥哥了,从今天起,舒晚风就是她亲哥。
夏天到了极限,忍不住要开口训人。舒晚风却又解围:“月月性格活泼,很讨人喜欢,你别总说她。”
夏月吐舌头做鬼脸:“哼,我有晚风哥撑腰,你自己玩儿勺子把儿吧!”
“这熊孩子……”夏天只好无力地唠叨一句。
舒晚风继续拆台:“你小时候比夏月还闹腾,我很多次都被你烦得想骂人,这会儿倒是轮到你逞大人威风了?”
“我可比她好多了。”夏天说不了夏月,跟他顶嘴可不在话下。
舒晚风笑着没接茬儿,叫夏月从阁楼上下来,一起去后院和舒深他们会合。
庙里有两名负责饮食的大师傅,做得一手好斋菜,今天客人多,两人拿出了看家本事,一桌二十道菜,色香味俱全。
郑香平时好吃油腻,落下了三高的毛病,今天却对这些斋菜赞不绝口。
舒深看她爱吃,也忘了不久前的不痛快,热情地劝她和夏一般多来这里住,“郊外好啊,呼吸新鲜空气,吃着自家种的青菜水果,再高的血压血脂也立竿见影降下去。”
郑香被诱惑住了,毫不客气地应承下来。
夏一般笑眯眯地和舒深对饮,半通不通地说两句禅语,惹得夏月这小机灵怪边插话,边不肯苟同地皱鼻子。
夏天不怎么说话,专心干饭。满桌斋菜中,他最喜欢一道凉拌素三鲜,酸酸辣辣很开胃。
舒晚风时而陪长辈聊两句,眼风却总能扫到他,看他爱吃却不好够到,干脆伸长筷子替他拨了小半盘。
“这多不好意思……”夏天半推半就,想吃,又怕惹人笑话。
“有的是,我再去厨房盛一盘。”
舒晚风不是开玩笑,真的去厨房盛菜。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夏一般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碍于气氛正好,把到嘴边的话压了下去。
吃过午饭,众人又在禅房里休息一个小时,快两点的时候,舒深打开了后殿的殿门。
殿内幽深寂静,高高的案台上摆着各类供品,长明灯与香烛迎风闪烁。
小和尚赎清念了一段经,舒深替长明灯添了灯油。
夏一般和郑香将准备的纸钱在案台下烧了,让夏天和夏月给伊兰的牌位磕头。
夏天沉默地跪在伊兰的牌位前,闷闷地磕过三个头,抬起头来时,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一看哥哥哭了,夏月也跟着红了眼睛。
舒深搂住夏天,一个劲儿地劝:“别哭,你兰姨是按着自己的心意走的,没遗憾也不后悔,咱们都好好的,让她走得安心,听伯伯的,行不行?”
夏天不想伊兰在天上也不安生,忙将眼泪吞了回去,悲伤收得又急又猛,当时便觉得哭是哭不出来了,但心口也跟巨石压着似的。
等到晚上,他那嗓子已是肿得连喝水都疼,嘴角本来就有些上火的趋势,这会儿起了一串燎泡。
晚饭依然是好吃的斋菜,他却毫无胃口,只勉强抿了两口粥。然后谁也没告诉,摸黑跑到钟楼上,吹吹风,败败火,顺便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发呆。
静谧的夜晚总能勾起许多回忆。
很多年前,被夏一般和郑香送到舒家的第一天,他死活要回家,哭得比今天还惨。是伊兰搂着他又哄又亲,日日夜夜陪着抱着,拿好吃的好喝的养着,这才好不容易让他认了舒家的大门,不再嚷嚷着走了。
许是因为他脾气拧,让人操心,后来不论有什么事,伊兰总是不由自主偏向他。舒晚风懂事又听话,但那时候也才不大点儿,有时候就会吃醋,觉得伊兰对夏天太好,他这个亲儿子倒像是捡来的。
伊兰知道儿子的心结,有意调和小兄弟的关系,便总是给舒晚风洗脑,说“夏天多可爱啊,有这么可爱的弟弟,晚风可真是个幸福的小朋友”,或者说“别人都没有弟弟,晚风真厉害,居然有弟弟可以一起玩儿,晚风乖,和妈妈一起疼弟弟好不好”……
舒晚风大夏天五岁,十岁的小朋友哪里禁得住当妈的这么成天洗脑,从此以后真就把夏天疼进了骨子里。
有一次下大雨,舒晚风去接才上一年级的夏天回家,小夏天从小胆子就小,以为地上的大水洼是河,怕踩一脚就掉进去,死活不从教室出来。舒晚风就耐心地哄,怎么哄都不行,最后一路背着夏天回了家。到家时,夏天哪儿哪儿都没事,舒晚风的运动鞋和长裤却湿透了,当晚就烧到了三十九度。
烧退了接着对夏天好。
伊兰的话究竟对不对,有没有道理,在朝夕相伴的情谊面前,已经没有必要深究。
夏天本来在想伊兰,可每每都要捎带上舒晚风。五岁到十四岁,整整九年的时间,他们是夏天的光,温暖又明亮地照耀着他的生命,却又在十四岁那年的初夏,倏然离去,不带任何预兆。
事业稳定后,夏一般和郑香提过很多次接夏天去南方,是夏天不想去,他那时候一心一意地把舒家当成自己的家。
后来,舒晚风不告而别,夏天被夏一般哄着骗着送到外地参加夏令营,结束后就被父母直接带去了南方。从舒晚风离开的那一刻起,他的生活轨迹便倏然断裂。当年只有十四岁的夏天,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被抛弃的绝望。
那段毫无选择权的日子,带给夏天最深的感触是世事无常、无能为力。
他始终不明白舒晚风一家三口为何突然离开,所以只能归咎于自己当年犯的错。舒晚风似乎也认同他的想法,重逢后,闭口不提当年离开的原因,只是揪着那些损坏的玫瑰不放。
他们都在自欺欺人,又碍于情面,不忍戳破。
但伊兰的逝去,却是真真切切的一道伤口。不论早晚,都必然在夏天心上划一刀。
那些欲说还休的关于分别的真相,只让夏天感到几近窒息的烦躁。可他什么都不能做,除了等待。
但愿舒晚风早些时候想通,又或者上天赐予他多几分勇气,毕竟两人若想长久相处下去,不能全是锯嘴葫芦,这也瞒着,那也瞒着。
不说,谁懂?
假使当年他或舒晚风多过问彼此一句,又哪里会任由对方落得如今这幅局面。
想到这儿,夏天的心又遭受一阵迟来的闷痛。
初夏的夜晚是有些凉的,夏天被风吹得发抖。他勉强捡拾碎了一地的心事,打算回去休息。
结果一回头,突然有人从楼梯口钻出来。
在这样月黑风高的夜晚,不得不说非常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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