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节 那些往事
“这……这是假的吧!”唐郑氏一下子就想到了她自认为的真相。
可唐文清接下来的话,让唐郑氏生出了一股无力感,唐文清说,“那么唐夫人就临摹一份副本,拿回去验看查证一番吧!”
这卖身契是天佑官府出具的,唐郑氏哪里有这个能耐?!况且,人人都知道念心王和唐文清之间的渊源,是真是假还不是人家一个念头的事儿?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要认祖归宗就得先为你赎身?”唐郑氏又聪明了一回,而她现在宁愿不要这份聪明,只可惜,现实让她避无可避。
唐文清连话都懒得说,只是轻点了下头。
“那要多少银子?”唐郑氏问这话时,声音是抖的。
“白银十万两。”唐文清说得字字清晰。
唐郑氏听得字字惊悚,而这个价格也终于打破了她最后的一层伪装,她从椅子里直跳了起来,高喊道,“你这个吃里扒外,不认祖宗的东西,你痴心妄想……”
“啪!”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了唐郑氏的脸上,直接将她打了跟头,紧接着,夜问心冷冷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夜府不是你能撒泼的地方儿!”
夜杨氏重来没觉得这么痛快过,差点没拍手叫好儿。
唐郑氏惊恐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白白净净的丫鬟,怎么也想不到,会这样就被一个下人给打了,可她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了,颤颤巍巍地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也不知,如果唐郑氏早些知道,夜家大小姐的下人连公主都照打不误,还有没有胆子走这一趟。
唐文清仿佛根本就没看到这近在眼前的变故,继续说,“死契本来是不可赎身的,主家宽厚这才给了十日期限,到时,要么唐家替我赎身,让我认祖归宗,要么,就请唐老爷写上一纸休书,奉还家母嫁妆,免得我还得另寻它途追究此事,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自此后,我与唐家也再无瓜葛。”
尽管语气淡然平静,唐文清说这话时,还是不自觉地看向了唐宁远。
唐郑氏强词夺理的时候唐宁远垂头、不动不语,唐郑氏骂人、挨打的时候,唐宁远还是那副样子,似乎他只是一件屋子里的摆设。
更奇怪的是,从头到尾,唐郑氏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既没有与唐宁远商量的意思,也没有向唐宁远求助的表示,仿佛,今日唐郑氏只是一个人来的。
顾不得脸上和身上的狼狈,唐郑氏转身就往门外走,而一直不见动作的唐宁远,此时也站了起来,他依旧是一言不发,先是对夜氏夫妇拱了拱手,算做告辞,然后,他忽然抬起了头,深深地、深深地凝视了唐文清一眼。
当唐宁远抬头的那一瞬间,夜家三人都不由倒吸了一口气,因为他们看到了一张和唐文清无比相似的脸,就如同有一面神奇的镜子,穿过了光阴,将一个人一生不同的阶段,同时展示在了他们的面前。
假如,这父子两个一直生活在一起,人们也许不会感到如此惊奇,毕竟,亲生父子长得相像的,实在是太多了。
可夜家人不同,在十几年的时光中,他们早已熟悉了唐文清的容貌气质,早已认同了他的独一无二,现在骤然得见一个面容和他如此接近的人,不由得就对唐宁远产生别样的感情。
那是,一种带着陌生的亲切,一种长久失去后又复得的欣喜!
夜杨氏的忽然间感到心中一阵阵地抽痛,她觉得自己做错了,虽然说不出错在哪里,可她就是觉得自己错了。
夜大牛眼圈微红,他张开双臂、伸出双手,似乎想对唐宁远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双唇微微蠕动。
而夜问心则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唐宁远自打进了夜府后就一直低着头,因为他不愿意让旁人看到他的脸,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是唐文清的父亲!
要说在场的这些人中,面对唐宁远时感触最深的,则非唐文清这个亲生儿子莫属了。
旁人只是看到唐宁远和唐文清酷似的外表,可唐文清还知道,从步态举止到很多微小的生活习惯,他们之间还有太多的相似之处,这些或许来自神奇的血脉亲情,或许来自唐文清幼时娘亲在养育的过程中不自觉地渗透和培养。
这些都是唐文清通过一次次对唐宁远的默默观察发现的,唐文清还能猜到,唐宁远也一定不止一次地远远地观察过自己,而唐文清一次次地高调亮相,更给唐宁远提供了太多的机会。
只不过,直至今日,这对父子才在一别经年后初次见面,而这种所谓的见面,不过是在这短短的瞬间,无声对望。
可就是这一眼,唐文清似乎看到了唐宁远过去十几年中所经历过的一切:失败、压抑、潦倒、无望、放弃……
还看到了唐宁远对自己的种种情感:愧疚、无奈,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拒绝!
“不要回来!”唐宁远的表情在沉默中呐喊出这四个字,让唐文清在瞬间便了解了一切。
收回目光,唐宁远转身,再度深深地低下了头,紧随着唐郑氏的脚步匆匆而去,从他的背影上,唐文清再度读出了四个字:无颜以对。
唐文清跟在唐宁远的身后,也出了待客的正堂。
夜氏夫妇觉得他们该和唐文清一道送客,可一出了门他们才发现,唐氏父子二人同样的垂头疾走,却是不折不扣的背道而驰:唐宁远离开,唐文清回他的玲珑阁。
“这……”夜杨氏看着这两个背影,一时间没了注意,到底是应该送客,还是去安慰下唐文清呢?
最后走出来的夜问心说,“爹、娘,你们回自己的院子吧,唐家的人以后不会再来了。”
夜杨氏看了夜问心一眼,“心儿,你随我来。”转身又进了屋子。
“那卖身契是哪里来的?可是假的?”一进了门,夜杨氏就压低了声音问。
夜问心轻笑,“娘,那卖身契到了唐家手里就是真的,到了咱们手里就是假的。”
夜杨氏没听明白。
夜大牛已经不耐烦了,“你问这些做啥?有没有那卖身契,咱也是把文清当自家人的……”
“吓!”夜杨氏轻叫一声,她终于明白了夜问心的意思,“就算那契子是真的,在文清手里,不还是一样?”好几年的当家夫人,夜杨氏也不是白当的,有些宅心仁厚的主子,会在仆从立了功后,把卖身契发还给仆人,脱了他们的奴籍,这是最大的赏赐了。
“不过,”夜大牛担忧地摇了摇头,“我们哪儿会让文清签卖身契,这么哄骗家人总是不对的。”他现在虽然不怕官府了,可他做人的准则还是有的。
夜问心对夜大牛这一点很是欣赏,一个人可以无才,但不能无德,“爹,我离开家的那几年,咱家是文清当家,你确定当初买奴仆时,你都看清楚了,你亲手签下的契约中,没有夹着这一张?”夜问心了解唐文清做事稳妥的性格,既然真正的卖身契不会给他带来任何麻烦,他就绝对不会用假的去冒险。
夜大牛愣了愣。
夜杨氏嘴快,“那时候我们才认得几个字,文清给的东西你爹哪儿会细看?文清这孩子啊,办事儿就是让人心疼,估摸是怕我们不答应,瞒着你爹签下的。”对夜问心说,“咱不能要人家的银子,你去和文清说说,不然,咱就把那契子还给人家吧!”她虽然很舍不得唐文清,可还是觉得该这么做。
夜问心拍了拍夜杨氏的手背,“娘啊,契子是文清的,咱不好参与的。”
夜大牛忽然插了进来,“你说,唐家人不会再来了?”
“嗯。”夜问心说,“十万两银子的价钱,文清不是胡乱说的,唐氏夫妇可能拿不出,不过整个唐家还是能拿得出的,他们若是诚心想让文清回去……”至少会想方设法地去努力,可看今日唐郑氏的态度,唐家是根本不想这么做的。
夜杨氏呆呆地跌坐在了椅子中,“这么好的孩子啊,他们怎么舍得?!”眼泪又掉了下来,人心就是这么矛盾,唐文清要走,她舍不得,唐文清回不去了,她又替唐文清感到难过。
夜杨氏推了推夜问心,“你快回去,陪陪文清。”
夜问心转身,身后传来夜大牛的声音,“我看着,文清爹那个人还是不错的,就是娶妻不贤,回头我跟文清唠叨两句。”
玲珑阁中与往日无异,似乎唐氏夫妇的到来,没有引起一丝波澜。
夜问心直上三楼,并没在唐文清的门口停留,她想,现在的唐文清应该想一个人静静。
午膳时夜问心下楼,发现唐文清已坐在桌前等她了,她说,“我们换个地方用吧。”
流水轩亭,濛濛细雨,泥炉美酒,精致小菜,青铜小炉中,袅袅的暖意融融地不停挥洒着,这样的景致很适合说些旧事,所以,夜问心坐下后就开了口,“我对人世的第一个记忆,就是痛,撕裂般的剧痛。”
唐文清停了手中的筷子,有些诧异地看向夜问心,他还没听明白,夜问心说的这是哪一世。
“后来我才知道,父君一直在全力搜罗武功秘籍,其中有一种方法便是,自打婴儿一生下来,就每天夜里用秘制药水洗澡,然后在满周岁之前便用外力打通全身经脉。”夜问心的目光透过了如烟般的雨雾,有一刻的恍惚。
唐文清狠狠地喝下一大口酒,他未曾习武之前,或许不懂得,可现在他清楚地知道,打通全身经脉啊,那本是自身拥有了内力后循序渐进的事,靠外力就是硬生生地撕开,那种痛楚不次于刮骨抽筋,还要在一年之内,一个刚刚初生的婴儿啊,他们怎么下的去手,这真的是亲生父亲吗?
“怕我啼哭不止引来猜疑,师傅便点我的哑穴,所以往往不到一炷香的时候,我就会晕厥过去,然后他们将我弄醒,再继续。”说起这么残忍的事,夜问心的脸上并没有怨恨,只有种波澜不兴的平静,“人传言我天赋异禀,两月翻身,三月能爬,七月能行,八个月便能分辩来者足音……”夜问心轻笑,“其实不过是我身体强壮些,有畜生都会的趋利避害的本能罢了!”
唐文清想去抓夜问心的手,夜问心躲开了,她不需要安慰,这个时候说这些,想要得到的也并非同情和怜悯。
“经脉打通后,就是日复一日的练功,责打、罚站、罚跪、不许吃饭、睡觉……这些都是家常便饭,两周岁时,我开始读书认字,这时候,夫君对我说,如果我能做到无论多痛都不哭,他就可以让师傅不再点我的哑穴。”夜问心忽然抬头看着唐文清问,“你可知什么叫不哭?”
唐文清下意识地回答,“不发出声音。”
夜问心摇头,“看来,你和幼时的我一样傻,父君教导我说,大女子流血不流泪,所以,流泪也算哭。”
唐文清差点儿没把手中的小酒坛给扔出去,“怎可如此?!别说孩童,就是大人又有几人能做到?!”
“能的!”夜问心重重点头,“只要责罚得够狠够重,其实人有很多事都能做得到的,过了三周岁之后,我已经不会哭了。”
唐文清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碎裂的声音,他原本以为夜问心之能是借助了重生之便,又哪里想得到,当初得来的竟然如此辛苦,恐怕连常人十世的苦都吃尽了。
夜问心继续娓娓道来,“我十三岁时武功小成,在外征战两年,大获全胜,令敌国闻风丧胆,也让两位皇姐心生忌惮,于是在我十五岁班师回朝后不久,她们设计构陷于我,母皇将我下狱。我在狱中时,父君来看我……”
“可是前来搭救你的?”唐文清忍不住问。
夜问心摇头,“别说父君他没有那个本事,就是有,他也不会救的。”
唐文清恼怒地问,“为何?”
夜问心并不解释,而是继续说,“父君问我,我可恨他怨他?我说,不,我知道身为女子的责任,知道为了父族的平安荣耀,这都是我该做的,我也尽力了,所以我们两不相欠,谈不上怨恨,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为何从小到大,他从不曾如旁人的父亲那样,抱我、哄我、捧在怀中细细安慰,可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
两滴泪水,终于冲破了唐文清的眼眶,缓缓地流了下来,夜问心静静地看着他,只是慢慢地呷着酒,直到唐文清哑声问,“你父君如何回答?”
夜问心说,“他先是面露尴尬之色,我便已知晓答案,他随后又说,是怕我有失女子的刚毅,这样牵强的理由我已不想再听了,最后他想命人打开牢门抱我一下,我拒绝了,我告诉他,拥抱穿不过光阴,我们都回不去,而现在我的已无需他的拥抱,错过就是错过了。”
唐文清用一双泪眼凝望夜问心,“心儿,我可曾错过了什么?”前世他管不了,可这一世,他怎忍心再让他的心儿受这样的委屈,现在他明白了,他的心儿为何不会哭,不会笑,对人总是冷冰冰的……
夜问心摇头轻笑,“未曾。我自幼在你怀中长大,没出息得很。”此时,她又变成了夜五丫。
唐文清正色道,“我必护你一世。”这不是情话,而是誓言。
“我知。”夜问心重未怀疑过这一点。
“那……”唐文清迟疑了一下,“你可是因此事重生了?”
夜问心微哂,“我哪有那么笨,我用计脱困,重获兵权,又用了三年平了敌国,却不自立为王,而是带着重兵回国,逼我母皇禅位与我,要的就是个名正言顺。”
唐文清微笑起来,这才是他的心儿做出来的事,永远那么让人惊艳,让人痛快,想想那时,前世的夜问心不过才十八岁,相比之下,第一任卫王的叛国之举实在是落了下成,也怪不得到了第二代心结依然这么重,一心想堵住这天下悠悠众人之口,只可惜,有心无力罢了。
此时,夜问心又说起了她和她父君间的往事,“我挥军一路直奔京城而去,沿途告知各城池,只要借路就可秋毫无犯,我是归国不是进犯,他们本无斗志,使得我快马加鞭,不出几日就兵临京城外,我那母皇吓得不敢出城,只派我父君出城劝降,我连马都不曾下,只对我父君说,我做帝王难道不是你多年所愿、所求吗?结果,我父君立刻归入了我阵营。”
唐文清冷笑一声,不好做出评价。
夜问心的声音已再度响起,“我登基后,他们见我年轻,父族妄图外戚干政,我狠狠下手,父君便到我这里哭求,见我不为所动,又怒斥我不孝。我对他说,幼时他未曾将我当做女儿,只是当做储君教养,现在我做我的帝王,他做他的太君,各得所需而已,在我心中并未将他当做父亲,又何来不孝之说?!他黯然离开,从那之后,再未对我提过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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