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劳驾,爷,今儿风陵渡歇业装潢门面,您先别处请着!”
“嘛时候开门哪,”穿着阔气的公子哥问道,“我可等不得。”
“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届时放炮鸣响,您且听个动静儿!”
“妈的,三五日不是要憋死老子,”那公子哥不依不饶,“把唐九霄给我叫出来,给爷们儿交代交代,我还头一回听说窑子要关门歇业的!”
“爷,爷,”石头附上那公子哥儿的耳边,“惦记哪位姑娘您嘱咐小的一声,我立刻拉车送到府上去。”
“还是你小子会来事儿!”阔少笑开了花,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元扔到半空,转身大摇大摆地离开。
“爷慢走!”
石头翻了个白眼儿,将风陵渡门口“今日歇业”的牌子翻过面来。
“石头,把桌上那盏大灯拿过来。”
“得嘞,秋白哥!”石头应着,抱起一盏大灯走过去。
“咱们园子不开张,九娘也不在家,一天到晚怪安静的。”石头说。
“没良心的臭小子,这园子里的热闹可是全凭你姐姐伺候男人来的,现在得空歇上三两天,你倒埋怨起来了,我看改天也叫唐九霄给你找个主顾卖卖屁股,叫你也尝尝你姐姐们的酸甜苦辣!”妙琴酒倚着栏杆啐道。
“好姐姐,我嘴吃了大粪了,我该死,我给自己一巴掌。”石头抬起膝盖顶了顶怀里的家伙,腾出一只手来打了自己一耳光。
“石头,”秋白喊道,“你小心把灯给我卖(北方方言,摔)了。”
石头悻悻然,赶忙抱好那灯。
“毛头小子,你也跟他计较,”阮梅鸳懒洋洋地倚着栏杆。
“阮梅鸳,你又充好人,别以为唐九霄走了就没人治得了你,你给我等着。”
“我就站这儿等,”阮梅鸳面无表情地看着妙琴酒,“我等你过来。”
“没劲,和你拌嘴都没劲,”妙琴酒转过头去,“秋白,唐九霄人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三五天罢,”秋白想了想,道,“快了,快了。”
“你还挺能沉得住气,”妙琴酒话锋一转,“秋白,你现在还爱得起来唐九霄么?”
“七姑娘这是什么话?”秋白淡淡一笑。
“她的意思,你是个情种,”明赋隐从房间走出来,“举世无双的情种。”
“这话说得在理,陈世美遍地都是,秋白倒是举世无双,可惜只贴我们唐老板的冷脸,”妙琴酒笑道,“还贴了个半死不活。”
“暴殄天物,”明赋隐调戏道,“唐九霄真是糟蹋好东西。”
“秋白,你再搭眼瞧瞧咱们里头还有没有你中意的,不必掏出你对唐九霄十分之一的真心,只委屈你跟我们睡一觉就好。”妙琴酒道。
“好主意,我先在秋白这里排个队!”明赋隐附和道。
“姑娘们别拿我取笑了,我与姑娘们都是情同兄妹的,就不说这些话了。”
“姑娘们说的是我妙姑娘,明姑娘还是唐姑娘?”
秋白脸无异色,倒礼貌地向妙琴酒笑了笑,妙琴酒忽然觉得了无趣味,便喊着明赋隐回屋打牌去,“打牌,打牌,输的喝酒!”
阮梅鸳眼见妙明二人亲热地进屋关了门,又搭眼去瞧秋白。
“秋白,”阮梅鸳开口道,“唐九霄放在后院那个姑娘怎么回事?”
秋白手中动作一顿,说道:“这姑娘是前阵子我从南边带回来的。”
“我自然知道,”阮梅鸳道,“这位姑娘有什么特殊么?”
“这位姑娘便是这批从南边买来的女孩子之一。”
“这话你骗那姓妙的傻子还成,何必诓我呢?”
“阮姑娘,秋白所言无半句假话。”
阮梅鸳懒得兜圈,便直言快语道,“南边带回来的一共五位,一同住在西厢房里,怎么多出来的这位便要单独住间房,难不成她是头牌的姿色体质,唐九霄要亲自带着□□,金盆洗手,退位让贤?”
秋白许久无话,阮梅鸳又冷笑道,“风陵渡果真成了你和唐九霄的夫妻店了,里里外外行事,你们兄妹主仆上下同心,倒把我们姐姐妹妹当作外人。”
阮梅鸳说罢,便要甩手进门去。
“阮姑娘,”秋白叫住阮梅鸳,“有些话本不该我同姑娘讲,只是怕人多眼杂多生事端,小九做什么事自然有她的道理,她不说,总归是为了各位好。”
“唐九霄做事万全,那自然极好。”阮梅鸳冷笑一声进屋去,屋门也摔得极响。
秋白叹了口气,低了低头继续作业。
“秋白,”忠叔从后门走进来招呼石头,“石头,你去后门待着,哪家的公子少爷府上来人的提前登记在册备好车马,再过来知会姑娘们。”
“好嘞,我这就去。”石头站起身拍拍屁股跑出去。
“怎么了,忠叔?”秋白道。
“施工的人今日下午还来一趟,你等着他们修就好了。”
“闲着也是闲着,小九说这灯极贵,我想着手脚麻利些,先安上试试。”
“姑娘明后日的就回来了,你把那位姓陆的姑娘带回来了么?”
“还不急,到了日子我再去把她接回来,”秋白道,“忠叔,您把榔头递给我。”
忠叔一边将榔头递上去,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姑娘这一趟去得急,又不肯多带几个人,只带了莺歌这丫头。”
“还有小武跟着,您放心。”秋白道。
“梅鸳姐姐,何司令府上来人了。”石头从后院走进来,大声喊道。
“我晓得了,不要再喊了。”阮梅鸳推开屋门。
秋白低头看时,阮梅鸳已换了一件衣服走出来,他站在梯子上还看得清她头上别的黑色发卡,阮梅鸳抬起头来向上看,秋白正抬着头拧那灯上的螺丝。
摩登都市的夜光怪陆离,洋店铺有红绿灯牌,老字号挂金银牌匾,赤橙黄绿,异彩纷呈,如织行人意兴不减白日,高声谈笑,把个夜上海衬得热闹如昼。十字街头最热闹处的“白焰”金碧辉煌,灯火通明,恍若神妃仙子所居之地,引得行人过客屡屡注目而视。老板娘金玉身着红色曳地长裙从门外款款而至,向红毯两侧酒客举杯致意,祝酒之辞满溢来者之口,穿着西装的绅士们举着酒杯,风度翩翩。
“金玉,金老板,向你道喜了。”
“陆老板同喜,‘白焰’落成没少仰仗陆老板助力,金玉在此多谢了,”金玉举起酒杯,“法兰西的波尔多红,漂洋过海地运过来,陆先生尝尝口味怎么样?”
“上品。”陆老板笑道。
金玉附上陆老板耳边,“酒庄老板借花献佛,转让书放在您办公室了。”
“金老板今晚好气色,光彩照人,仙姿依旧啊!”
“诸位今晚尽兴,金玉有什么招待不周的还请多担待。”
金玉面对诸多来客迎来送往,笑靥嫣然,叮嘱着侍应生将香槟杯塔倒满,又走到台上致辞感激来宾驾临,周到应对之际眼睛余光还不忘向二楼瞟去。
宴席散去已是半夜,金玉打点好一切匆匆上了二楼。
推门时正见那贵客站在房中凝望窗外景色,巨扇玻璃将黄浦江景尽收眼底,她轻声唤了一声“小九”,唐九霄也正好回过头来。
“三姐!”唐九霄喜上眉梢。
“怎么走得这么急,来去就只呆一天功夫,还赶上今天,”金玉怜爱地看着唐九霄,手也不自觉地抚上她鬓边一缕头发。
“好三姐,我也是急事缠身,万不得已今夜就要回天津了,恰好路过你这里,想着总要见见你再走。”唐九霄笑道。
“大家还好么,你好么,梅鸳好么,小七好么?”
“都好,三姐不必挂念。”
“你看看你,总是忙得像陀螺似的,这次去南京是做什么?”
“我按照三姐的回信去了金陵女中。”
“你去打听那姑娘的下落了,”金玉问道,“难道打听到了什么?”
唐九霄皱眉,“学校正值校长换届,派别之间斗得厉害,无人顾及此事,只当寻常的学生失踪来处理,学生家长倒是报了案,日日去警局催问案子进度,不受理,又跑到警局门口去,拉白布条伸冤,被当成寻衅滋事抓了起来。”
金玉听罢叹了口气,唐九霄又道,“陆姑娘,我几乎打听不到什么消息。”
金玉拍了拍唐九霄的手背,“前几日我才有了信儿,正巧你今天就到。”
金玉看着唐九霄期待的眼神,缓缓道:“那姑娘本是女校的实习□□,说是中秋以后再上任教书的,上个月学校要新任□□签文件、交档案时,却找不到她人了,便以为她是自动放弃了工作。没想到,有心人做了文章,学校派出来与学长家长调停的一位老师说,陆姑娘是和学生一齐失踪的,便将责任都推了,说她与校外的贼匪勾结,害了学生们,又给学生父母灌了些迷魂汤,说什么一定配合警署办案,早日将贼匪和陆姑娘抓住,将学生们找到,给做家长的一个交待。”
“这群杂碎东西!”唐九霄忿忿道。
“可怜呐,被掳去的人里只有这位陆姑娘无父无母,独身成家,又白白地落了顶勾结贼匪的帽子,如今落到咱们风陵渡保住一条性命,也算是福大命大了。”
“她无父无母的,是孤儿么?”
“你且听我讲。”金玉走到桌边倒茶,又递给唐九霄,“这姑娘的父亲说起来也有些来历,听说在广州跟过军阀,后来不知怎么从了商,又逃到南京来,行事作风倒是颇有些匪气在身上,因此铺子还未做大,便听说被什么仇敌冤家的找上门来,一枪毙命,脑袋就血淋淋地挂在铺子门口。这姑娘的母亲是个心善的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是常去教堂做些祷告布施的事,也不管家中生意,因此传言他夫妇不和,身体也差,很早便积怨成疾离去,留下那姑娘一个孤身。”
唐九霄皱着眉,又问道,“这宗案子也算得大案,三姐可有发觉可疑之人么?”
金玉欲言又止,看着唐九霄的脸摇了摇头。
唐九霄宽慰道:“三姐但说无妨。”
“作恶之人是谁并不重要,小九,如今情形虽是敌明我暗,你不必抽丝剥茧去寻凶手,可这其中千难万险,几近搏命,你要对付那人,便如蚍蜉撼树,我是怕,怕你自损数千,最后也不一定能扳倒那尊神佛,”金玉拉住唐九霄的手,“三姐直言快语,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实在是担心你。”
“三姐疼我,我明白,”唐九霄笑了笑,“我既已下定决心,便是做了万全准备,总算身边还有帮手,权且一搏,万一上天眷顾,我此生也能无憾了。”
“或许我们换个法子,换条路走,”金玉道,“三姐也可以找人帮你。”
唐九霄笑着摇了摇头。
“算了,你决定的事向来无人能改,”金玉叹了口气,又道,“这次被拐走的女孩子同你说的情况仍是一样,或是父母亡故留下家财的,比如陆姑娘;或是父母感情不合,父亲妻妾成群,无暇顾及子女的;或是家中子侄多,父母轻女重男的;再或是便学校里不与常人合群,独来独往的。总之这帮鸡鸣狗盗之徒是十足的蛇蝎肚肠,专找那些苦命却娇艳如花的姑娘下手。”
“这其中难道就没有经手的人?”
“你先别急,”金玉拍了拍唐九霄的手背,“我们并不知道金销玉醉所在何处,从前又无陆姑娘这样的当事人做内应,便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早先被掳的那些姑娘大都来自南京郊区一所叫施约翰教会学校的地方,后来这学校莫名其妙起了场火,竟无人管,无人查,原来是把大本营转到金陵女中来了。”
“这般的人口失踪大案都不见成立专案调查,只在那三流小报上虚虚提过都算是昭告天下了,”唐九霄叹口气,“活生生的女孩子就这么烟似的灭了消失了。”
“乱世之中人人自危,今朝有酒今朝醉,无害人之心的都算作良善,你我还指望寻常百姓走过路过那要饭的面前时,施舍一碗粮食么,将来若是仗打到眼前,只求人不吃人,不提着熟人、朋友的头当过街灯笼便是好的。”
唐九霄轻叹了口气,“人总是要有良心的,乱世之中不是也有走正道的人么。”
金玉话锋一转,又道,“金陵女中有位负责实习□□入职工作的行政秘书徐文昌,平时惯会交际,因此在女校同僚中声誉颇佳。”
“徐文昌,这是什么人?”
“他原先是教会学校的一位寝室管理员,我总觉得这人身上有些猫腻,”金玉摇了摇头,“金销玉醉是条暗线,其间经手人无数,却始终不露马脚,交易也是极为隐秘的,可这个徐文昌却偏偏在这个时候露出头来,不奇怪么?”
“施约翰学校的一位外籍老师将他介绍到金陵女中去工作,他只说他是这位洋鬼子老师的中文家教,却不提他在教会学校做过管理员的事情,”金玉道,“更奇怪的,这个徐文昌虽好交际,却总是下了班就回家,一个单身汉,家中没有父母高堂,也没有妻儿朋友,这样孤僻的性子反倒养出个贤名来。”
“徐文昌、金陵女中、施约翰学校,”唐九霄若有所思,“三姐,这其中有些事情怕是还要劳烦你。”
“你不必说,我若是能帮到你,心中自然宽慰,”金玉惨淡一笑,“当初三姐一走了之,倒是把你们撇了个干净。”
“三姐如今已是帮了我大忙,不许再提前尘往事,何况是我说的要大家拿钱分家自由来去,要走要留都是姐妹,你何苦当成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唐九霄见金玉脸色稍缓,又道,“三姐是园中自在客,人间逍遥仙,旁人倒巴不得有此境界。”
“你最会宽慰人,”金玉轻笑,勾了勾唐九霄的鼻尖。
“天赐良机,”唐九霄正色道,“如今这位陆姑娘拔出萝卜带出泥,就不怕他们有朝一日不露马脚,三姐,我可真要多谢你了。”
“小九,”金玉看着唐九霄皱了皱眉,“三姐真怕,怕你心里以此事为重,便憋着口气要与那些人斗个高低,事成当然有益,若是不成,只怕你要伤筋动骨。”
“好姐姐,你不必担心,诸位姐姐妹妹的后路我早已按人头份例做了打算,该备的也备下了,过这一辈子是足够了。”唐九霄双手覆上金玉的手。
“你呢,你为自己做打算了么?”金玉流下泪来。
“我心里有数,不会委屈了自己,三姐放心。”
“梅鸳她们,可清楚你的想法么?”
“一趟浑水又何必把无关的人牵扯进来,这条船上的人越少越好。”
“梅鸳心思重,又向来对你上心,只恐怕瞒不住她。”
“瞒不住时再说,她最会审时度势,只求能在此事上聪明些,不闻不问最好。”
墙上那口西洋钟响起来,唐九霄看了看指针,又叙了些旧,便与金玉告别。
金玉留她不住,只得送人离去,二人走到后门时,小武已开着车停在路边。
“好姐姐,别送了,我这就走。”
“你到了天津要来信,问妹妹们好,”金玉紧了紧唐九霄的衣领,又招呼小武,“小武,路上要仔细开车,小九出远门坐不惯汽车,莺歌,你备着酸梅了么?”
车里的人本分地点头,唐九霄心中酸涩,竟也有些哭笑不得。
“姐姐,我又不是孩子了。”
金玉捏了捏唐九霄的脸,“我大你七岁,你在姐姐这里不就是孩子么。”
唐九霄截断金玉的话,强忍住眼泪,狠心转身开门上了车。
“起风了,夜里凉,姐姐早点回屋,”唐九霄扒着车窗抬头看了看,“金老板这处东方小巴黎的风采,改日再来领教,到时候你可要做足东道主的功夫招待我。”
“小武,开车,”唐九霄将身体坐正,摇上车窗,后视镜里的金玉仍挥着手。
金玉呆看着汽车疾驶而去,两眼流下泪来。
还未等凉风吹起,金玉身旁的人便将她肩头的大衣向上拉了拉。
“九姑娘过得好,一定不愿意三娘为她挂心。”
“好与不好,她心里的苦处又能与谁说呢?”
金玉抽出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手心里竟赫然攥着张王开照相馆的优惠券。
“该去照张相的,”金玉皱着眉头,一脸懊悔,“她小时候最爱照相了。”
时至七月下旬,夜色已见凉意,过路人行迹稀疏,偶见行人匆忙回家的身影,亦在那黄色灯影里一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打更声从远处薄雾弥漫处传来,木梆子声宁静悠远,似静安寺大和尚的木鱼声,报时人一盏提灯慢摇,如夏夜流萤。
“三娘,起风了。”
“我真该带她去照张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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