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一章
独孤怀谨声音愈渐细微,及至最后,他骨子里始终如初的温柔,连同困顿多年的苦忧,终究消散在轻光韶风的春日。
世有清风明月,归逝化尘,也只是天地间,再自然不过的法则。
东陵王抚着怀中人面颊,凝视着他,片刻没有说话,愣怔好似失魂。
若有似无地,他脸上惹了些许凉意。东陵王缓慢一拭,原是沾上了湿痕,他反应了许久,这才悲坳袭来。
身子渐止不住地颤抖,东陵王埋下脑袋,嗓音低哑哀痛,“怀谨……我的怀谨……”
血色艳如层层花落,铺洒院迹,他佝偻在其中,搂着渐凉的尸体,背影苍老,腐朽如同枯木。
谢玖倚立旁侧,无悲无喜,一眼便挪开。
“走罢。”晏斐忽而淡声,半搂着谢玖,一步步离开院落。
出得东陵王府,马车恰好徐徐而至,谢氏奴仆恭敬下马车,伏在谢玖面前:“主人久行辛苦,请先上马车罢。”
谢玖安静无言,下意识望了眼晏斐。他低敛着眉眼,神色平淡如常,此刻守在谢玖旁侧,双手不叫人察觉地轻扶着她。
谢玖慢垂下眸,想了想,不多言语地点头,如是踏阶上车。
车中药香淡淡萦回,垫榻短案,壁屉遮帘,触目可及的物事,尽数精美完善。
待马车缓慢前驶,晏斐侧坐一旁,安然静默地自壁屉拿出药,倒了一杯水,替谢玖喂下颗药丸,而后熟稔剪开谢玖衣袖,另拾起药瓶与长布,为她细致上药包扎。
两人同处马车,晏斐却低着眼眸,只专心她的伤处。
青衫温柔,拢一室安宁。
谢玖亦良久没有说话,她身子孱弱,与独孤怀谨一回了结,更是负了伤痛,极尽折耗内息。如今半躺在倚榻处,已不得半分力气,只不过性子隐忍惯了,强撑着半分清醒而已。
她面色苍白,眼眸累倦,细细随着晏斐游移,却也悄不作声。
临出门前,她心疼晏斐一宿少睡,不动声色地往幽幽香炉里,多添了些安神香。
明光辗转拂面,谢玖本想着,一笔债终结,她事了拂衣,也不需多少时日。到时提剑回府,晏斐许只是将将转醒,甚么也不知道。
不想她的心思,还是被晏斐察觉了。
晏斐衣襟处拢起,褶皱未平,长发散于身后,略显凌乱,几多惹人怜惜。谢玖目光轻轻一落,心思通透,明白自己从未瞒得过他。
——稍一转醒,见长室幽空徒影,晏斐未及多想,便披上衣衫紧赶而至。
他心中了然,动辄间已将一切料出,既无力去劝阻,只得妥帖为谢玖善后。晏斐虽形色匆忙,稍一空隙,未忘记吩咐谢府备马车迎她,便连车内药材,亦是具备齐全。
他熟知她的身子,知她脱力难归,连谢玖会负伤,也猜了出来。
车内悄寂地近乎凝滞,谢玖自知理亏,难免不安。
待晏斐系好她伤处布带,诊罢脉象,收袖回手时,谢玖小心勾起他的袖摆,讷讷望着他:“阿斐,生气了吗?”
她只问这么一句,余下的,却再没勇气去细想。
独孤怀谨死了,当着晏斐的面,被谢玖一剑刺死。
他昔日害死莫璃,令谢玖恨之入骨,她倒未有后悔,只是待人逝去那一刹那,过往种种喜悲,好似一齐空惘,烟消云散。
曾有很长一段时日,莫璃与独孤怀谨心意想通,谢玖不过是个自作多情的局外人。
独孤怀谨困身了一世,至临终那腔真言吐出,也算解脱。感情这物事,飘渺难扯,岂是你若无心我便休,纵往先有仇怨,心如弦断,雁过无痕,也难免还是会触动罢。
生气……还是难过?
谢玖从没有甚么天资,暗弄权谋,思虑细事,总比旁人迟钝一些。阿璃重活成晏斐,即便她与阿斐长久相对,自她恍然过来,亦落在了许多人后头。
她不及宋枢子,不及独孤湛。
更不及独孤怀谨
谢玖知道阿斐少言,定是不高兴的,可她抵不上东陵世子的通透,心思来回琢磨,却始终不得其果,猜测不出缘由。
晏斐眼眸轻移落下,见谢玖面色枯白,气息细微,半倚在壁榻上,虚弱得已没了坐起的气力。可她望着晏斐,眸色柔和,如同盛着点点微动的流光,簇簇之间,许轻易转而明盛或消黯。
相思不足道,孜华是日长。
晏斐无奈,她身份高贵为谢氏家主,为何总在他面前,患得患失,如同手足无措的幼孩。
横窗蔽下,阻了东陵长道上的熙攘,两人安静而坐,只闻车轮轱轱走动。日光翩跹柔和,透着帘帐,落在谢玖轻扯的青衫处,又在疏影春暖里,多添了一分静谧安和。
即便有些失落,也在这一刻,尽数幻化无踪了。
晏斐定住身子,稍作思索,便也不再退开,轻轻反握住谢玖,好叫她安心一些。
而后他看着谢玖,眼神平和温柔,慢着摇头,轻缓开口道:“晏斐不会生你的气。”
谢玖默不作声,只是双眸淡淡,探寻一般与晏斐对视,分毫不曾挪开。
晏斐看出谢玖的犹疑,本心如此,一时竟有些无可奈何。他半低着面容,神色淡疏温和,竹帘轻挡,晕黄光芒时隐时现,落在他面颊衣衫上,使他多了分人间繁锦的真实。他端坐在谢玖身旁,兀自凝神,便已是无可言说的贵气。
晏斐静默了许久,声音低润:“并非在哄相思,更不是迁就。”他顿了顿,继续启唇,“旧事虽散,却是我做得不好,许多事情,晏斐只当相思早已了然,便留了私心,刻意略过,不愿意提起。”
重提作甚么,往事荒谬,回顾一番,竟不得半分眷恋。
可若是因此,谢玖会生出误解来,寄心不安,畏顿得难以养神……那晏斐自剖晦涩,如常坦言,又有甚么干系。
往事纷乱枯倦,他如同倾了一壶酒,卑微地垂首,低低道来:“莫璃出身长安秦楚楼,相思是知道的,秦楚楼……纵使再瑰丽繁盛,也是长安城贵胄公子,声色犬马的风尘楼馆。那时莫璃幸有几分皮相,又自小得秦楚楼主,当士族公子一般地教养长大,是以在长安城,尝得几分名气。”
谢玖未想那么多,听他提起这一段,弯唇一笑:“我知道的,那时初入长安,甫一抬眼,阿璃闲倚高栏,清漠得好似渺渺仙人。”
此身不回首,暗华照余生。
琴音旷若银河,身姿清逸绝尘,怪道长安城里的人,念及莫璃,久久已成流传。
晏斐早已不在意,听闻谢玖浅淡的欣喜,心知她在晏斐三两句的回忆里,难得飞花絮景,寻出两人旧事来。
他身形一顿,随之淡淡笑了,沉缓着语气,继续开口:“莫璃出身卑微,却不甘心低贱一世,因病弱的缘故,常高居长阁,闲静而通往来叙音,心思漫生,便另有别的打算。”
谢玖身心松缓,渐生起疲累,顺势倚在晏斐腿间,轻轻启唇:“是莫烟阁吗?”
晏斐动了动指间,自然地抚上谢玖长发,闻言点头应下:“莫烟阁,本意是晓云涌世事,知天下暗线,如此便于莫璃谋定,日后抱负功成;纵使他日失运,朝定卒败,有莫烟阁在,也大可为自己留下保全自身的退路。”
他前世多病,出师未捷,实则没甚么成就。另作他意建下的暗中势力,晏斐更未想到,许多年后,会为谢氏家主燃一簇星幻莹光。
语气一缓,晏斐转而又低声说:“仍是那个时候,莫璃,与东陵世子相识了。”
药香清淡,缕缕幽浮,横窗挡下外头的和风昼光,也使车内暖蔽更甚。
话音落得清晰,谢玖久久未动,身子不经意僵滞了一下。
晏斐感受得真切,垂下眼帘,试着触及谢玖后背,轻拍安抚。等待了一会,车中好似凝弦沉水,谢玖躺在晏斐身上,神色渐归平静,侧头闷在他怀里,抿嘴不说话。
气氛缓下,晏斐却不再如之前般避讳了,自嘲一笑,温声说:“莫璃长在那样的馆阁里,自小耳濡目染,尽皆是不入流的男子交缠。训教如此,身心亦在暗潜里习惯了,莫璃不算清白,未负盛名以前,身不由己,也曾与客人曲迎交颈……”
他低柔慢叙,声音如同夜色将明前,皎润至心间的清泉。说到此处,他平淡而轻和地看着谢玖,扯唇笑道,“男子之间的秽事,许是,让相思不自在了罢……”
分明过往艰涩,偏还要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
谢玖半身疲倦苍白,心里久经荒芜的那块方寸,云拨见月华,好像又被道不明的丝线,轻轻勾扯了一下。只是又迅速地压得平实,呼之欲出的心疼,立时又叫她滴水不漏地敛起。
她动了动唇,然无济于事,只是矢口否认:“没有……”她与晏斐贴得近,深吸了口他怀里的盈淡药香,勉力掩着方才的失态,“天穹生水,造化游合,万象衍生于世间,自有其存在的道理。究其一事,本不分黑白净浊,也就不该以一人之狭隘,加以浅薄妄定。”
她看得明彻,从未苦陷于莫璃的出身及过往,更莫说闻言便不自在。
谢玖顿了顿,不自在地闷着声,细如蚊吟:“我只是,在意着东陵王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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