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两架飞机要放在一起，而这两件事都是林婧负责，见面在所难免。自从开完会，没有必要情况，林婧是派助理去停机坪处理事务。昱洛古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尽量避开着，能不见就不见。

        但貌似林婧的担心是多余的，连着三天都没有见到许霄。和所有合作方一样，非必要不相见，公事就是公事。

        林婧约了广告公司的人。约好的上午九点，广告公司的人九点半才到，进来的时候悠悠闲闲丝毫没有觉得迟到了而不好意思，不慌不忙地说路上堵车。林婧没想怼他，昱洛这样的小县城，什么时候堵过车？还没开始谈，林婧已经对这个人没有了好印象。但碍着是文化局那边推荐过来的人，崔昊也没说什么，直接进入会议主题。

        广告公司这个人叫叶沃，瘦长脸小眼睛，说话的时候本就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时不时眨巴几下，就像是两条虫子在蠕动，让人很不舒服。他讲得滔滔不绝，两条小虫子跟着动得贼欢实，林婧避开他的脸，看向幻灯片。

        崔昊也听不下去，听到后来开始转笔，而且越转越快，一个没转稳，啪嗒一声掉下来，砸到文件夹中间的钢条部分，啪一声脆响。

        叶沃被声音打断，以为是谁不满意拍了桌子，问：“怎么了？这里不对吗？”

        他的表情很不屑，似是在说“我做这么好，你们怎么敢质疑我的成果”。但叶沃做的内容，跟此前林婧跟他沟通的内容，完全不一样。

        星泰公司想要突出展示的是古城的文化底蕴，希望选几个景点从历史故事作为切入点，进一步深入展示古城的古韵风貌以及与现代交织的丰富多元色彩。而叶沃的ppt里，散满了毫无关联的图片，几乎没有放过古城的任何一个角落。这些图片之间非但没有任何关联，而且无论图片和视频，制作水平都非常一般。说的不好听一点，林婧自己花几个小时在手机制图app上玩一玩，都比这个效果好。

        如果说星泰公司想要给游客端上的是一桌以文化为中心的满汉全席，而叶沃呈现的则是杂七杂八花里胡哨拼凑在一起的铁锅乱炖。

        崔昊把笔收回，放在笔记本中间夹缝，坐直了说：“这里倒没什么不对，图片景观都没有问题。只是，这与我们上次敲定的方案不太一样啊。”

        叶沃睁大了一点眼睛，能看出来他使劲了，努力了，但眼睛也只是从一条缝变成了一道沟壑，仍然像没睡醒的虫子。他说：“哦，是这里不一样吗？”他退回去几张ppt，指着一张图片。那张图片的背景是昱洛古城的县衙，街道上满是游客。“这张是我专门挑的，最能体现咱们古城的受欢迎程度，你看，历史感、现代感、色彩感，都集合在一起了，恰到好处……”

        但所有人都知道，古城县衙的位置虽然好，但完全是新修的，用的全是现代的砖瓦做旧的样子，没有一丝历史的痕迹，之前敲定的文化定位选材里就没有考虑县衙。

        林婧打断他：“您可能没明白我们的意思，咱们之前敲定的是从历史文化入手，要有故事，深度挖掘昱洛的古韵……”

        “这是从文化入手深度挖掘呀！哪里不是了？”

        对方居然提高了音调：“我们跟各□□门合作了这么多年了，大大小小的宣传都做过。我今天来之前，上面也看过这个方案了，都认为符合昱洛宣传的要求，能够全面地展示古城风貌。我是想着今天就能定稿呢……不少事，还忙着呢……”

        “今天定不了稿”，林婧对他的表情和语气非常不满，直接说：“基本都要重新再过一遍。”

        “什么？都过一遍？你说哪里不对？”

        林婧从他手里挪过电脑，从第一页开始翻：“按上次我们敲定的方案，这里应该是正门城楼，这里是城西的蔡家古宅，蔡家的背景内容我也发给你了，这里没有体现……还有这里，我们此次要做的是航拍，这里列出来的景观建筑过于跳跃，不在一条线上，也不集中在一起，如果按照这个顺序航拍，整个景点就乱了……”

        叶沃倒也没有抢话，他手指点着桌面，等林婧一一说完了，才说：“我跟你们说啊，你看全国现在，做古城的那可太多了，有传下来的，还有原地重建的，哪一个不是给游客讲文化？你们要有亮点，这也是上头白主任强调的。这个昱洛古县衙，可是白主任三令五申一定要有的，当时花了大价钱建的。你不先拍县衙，要去拍蔡家院子，那才是乱了。这个方案啊，是白主任过了稿的。要我说，就在这个稿上稍事修改，就行了。”

        对方并没有要退让的意思，完全没有把星泰放在眼里，在他看来，星泰就是花钱请来干活的，根本就没有发言权。

        但林婧也不打算让步，不管是白主任还是黑主任，要按这个方案宣传出去，跟以前的俗套风格有什么区别？那请他们星泰公司来，又有什么意义？

        在这件事情上，崔昊也是不会让步的。此前在规划一些细节上碰到过跟当地相关部门的意见分歧，后来都是好言好语协商解决。他知道这里不是上海，还是需要顾忌一些千丝万缕的地方关系的。

        看林婧和崔昊也没有让步的意思，叶沃说：“要不先上飞机试一下，我相信我这个稿，拍出来效果是一级棒的。”

        叶沃说得信誓旦旦，但等上了飞机之后，他才发现他恐高！螺旋桨刷刷地转，转得叶沃的脸刷白，连嘴唇都转没了血色。他说他之前也上过高楼拍摄，但跟飞机上不一样。而且，他在直升机上控制不了机身抖动，根本无法聚焦。他不敢把头伸出窗外，但隔着玻璃完全拍不出效果。

        在飞机上试了没有五分钟，叶沃就要暂停下飞机。楼小天说还没提高度呢，要再飞高一些才能拍古城全景。叶沃的脸早已煞白，嘴唇不住地抖：“先不拍了，先不拍了，赶快落地，赶快落地……”

        林婧也只能让楼小天先落地。叶沃出了飞机以后蹲在地上缓了好半天，差点没吐出来。林婧让他回休息室他也不去，就在停机坪旁边的草丛上坐了足足有一刻钟。末了他开始打电话，离得远，林婧也听不清楚。

        等叶沃打完电话说：“这个我拍不了，我……我先回去。我刚给总公司打了电话，下午派个人过来。”

        崔昊说一起吃个中饭再走，叶畅连连摆手，连水都没喝，一脸愁苦地走了。

        一早上工作毫无进展，林婧心中有些烦躁。来古城两个多月了，遇到各种阻碍，跟来时预想的大不一样，她有些心生沮丧。

        楼小天走过来，轻蔑地说：“一个大老爷们……还没见过怕成这样的呢。”

        林婧：“他是晕机。”

        楼小天：“也是，坐飞机和在直升机上拍摄是两码事。”

        等下午，广告总公司派的人来了，叫郭中庆，林静对他的第一印象还不错。郭中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看起来行事利落。他说他看了叶沃的方案，航拍的针对性不强，需要改。林婧说我们之前定的不是这个方案。郭中庆很有兴趣，林婧给了他此前的会议记录。郭中庆说，你们这个好多了。不过，我需要和飞行员先沟通一下。

        不知道这个人和楼小天说了什么，楼小天说：“你等一下啊，我得找我师傅过来！你俩肯定能拍成。”

        “你是师傅？”林婧问。

        “许霄许教练啊，你见过的。许教练有航拍经验，而且，许箫玩摄影，你们懂行的一起拍效果肯定好！”

        她当然知道楼小天师傅是许霄，但航拍要请许霄？

        怎么又是许霄！

        再晴空爽朗的天气，猛地飘来一朵灰云来，都影响心情。

        等许霄来了？她走还是不走？

        其实容不得她做选择，这个航拍方案是她负责，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走的。

        许霄到的时候，她没有躲。

        许霄先跟她握的手，但她只伸出了几根指头，只碰了一下，很快便将手抽回。报复似的。

        许霄工作式标准表情对她笑，她也场面回应。

        她只听见许霄和郭中庆说了些她听不懂的词汇，什么5dsr，什么千分之一s之类的，他和郭中庆很快便达成一致，两人击掌之后上了飞机。

        许霄怎么懂摄影？林婧想起来他上学的时候说过，他有个什么亲戚是开摄影工作室的，高二的时候许霄还带她去拍过一套写真集。拍完之后她不敢把册子拿回家，只选了其中一张加洗了一份，夹在了数学书里。

        那是她和许霄的唯一一张合影，她和许霄都穿着白色t恤，照片的背景里，有一架远远开过来的飞机。

        这张照片在他们分手的第二天，连着所有和许霄有关的东西，都被林婧烧了。

        她扫了一眼许霄，许霄正和郭中庆聊得热火朝天。林婧感慨，某种层面上来看，许霄当年的愿望，也算是都实现了。飞行员，摄影师，都实现了。

        虽然当年，他想当的是军队的战斗机飞行员。

        当年许霄妈妈凶狠地冲林婧吼：“都是你，耽误了我儿子当飞行员！”

        直升机起飞，林婧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往事如螺旋桨旋起的风，当时呼啸汹涌，过了便烟消云散。

        而此时眼底的昱洛城，是那样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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