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车队行至日暮，抵达来时曾借宿一夜的庄院。隅地属军已在此休整六日，只等亡女归来，一同返回隅地。

        车队进入二门，官兵尽数退出，落锁。众亡女下车。姜落与姜田依旧宿在一处。

        是夜，未时，姜落静听姜田呼吸微沉，慢慢起身，整衣出门。

        院中轻寂无人，星空浩远。

        立了半刻，院墙上掠过一道黑影。姜落转头，只见一个黑衣人已欺近身侧，蒙面黒巾上露出一双星眸，“公子……”未等她说完，已被一只大手覆住口鼻。黑衣人比她高出许多，单臂环住她的细腰，扛在肩上，几步跃过墙头。

        被扛于肩头跳出院墙，姜落便已后悔。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得挪位，头脑充血，耳中轰轰作响。

        约行出一刻，进入一片树林，李桑吉将姜落放在一根枯木旁，扶她顺势坐下。姜落叉腰躬身歇了片刻，才缓缓直起身。李桑吉倚在侧旁一棵山毛榉树干上，双脚陷入沉年落叶，只露出脚踝以上。他已摘下覆脸面巾，呼吸微沉，正在调整吐息。看来亦累得不轻。

        早知如此就不该自投罗网，送上门陪他做戏。姜落暗翻个白眼，从里衣袖中抽出乌刃双手递过去，说道：“多谢公子借刀。承公子吉言，幸未粘了血腥。多谢！”

        李桑吉单手接过，抽开刀鞘，露出半截乌黑刀身，不经意般问道：“你如何知道是我？”

        姜落回道：“公子假扮千户，跟了一日，若今夜不来，岂不可惜。”

        李桑吉双眉微扬，“我何处露出破绽？”

        “从头至尾，”姜落答道：“公子虽假饰周全，然护手衣袖间露出肌肤太白，虽无玉韘却时常摩挲拇指。若非公子，何人会有如此本事，竟敢假扮陈国官军。”

        “原来如此。”李桑吉颇是遗憾，抬起右手看看，再摩挲几下拇指。

        姜落站起道：“公子，若无事，可否送我回去，时间太久，恐同屋姊妹发觉我失踪，惹出动静，惊动官军。”

        李桑吉却仍倚于树上，单手提刀，垂于身侧，认真看她，“不急。阿落不问我为何而来？”

        姜落垂眸，答道：“公子自号信陶君，自是为生意奔波。”

        正是岁末寒时。姜落双臂裹紧斗篷，垂首而立。李桑吉站直，居高临下，看不到她面上神情。静了一瞬，移开视线，轻笑两声，却不愉快，“阿落……”

        “公子地位尊崇，富甲一方，不知还有何求？”姜落抢先问道。

        “我嘛，”李桑吉颇为意外，思忖片刻，似有所感，正色道：“你说得对，我平生最爱聚财。只愿这天下太平，莫来扰乱我的生意。”

        姜落却被他逗笑，赞道：“公子豪迈。好似这天下尽在公子掌中。”

        李桑吉亦弯唇，戏谑道：“那倒不必，这天下太过笨重，公子我并无兴趣。”说到此，他目光一转，落在姜落脸上，“不过，若说近日有何求而不得之物，便是你。不知阿落可愿成全？”

        知他半真半假，姜落无奈眨眼，说道：“公子莫说笑。我之于公子，就如名琴古籍，喜欢便搜罗而后置于高阁。然我是人非物。若如物件一般收于高阁，终有一日亦如物件般失了活气。到时恐遭公子厌弃，悔不当初。”

        脚踩落叶，沙沙作响。李桑吉踱出三步，侧脸不见喜怒，一手负于背后，站了片刻，道：“阿落果然聪敏过人，从未令我失望。你既猜到我到此地的目的，亦知陈国阴谋，就当知陈国之于亡族，就如顽石击卵。若想避免灭族之祸，需早做打算。”

        姜落执手作礼，郑重谢道：“多谢公子提醒。落记下。”

        李桑吉转身过来。姜落只觉手上一凉，抬头看时，已将乌刃握于手中。

        “公子……”

        “它于我已无大用处，与你，或可保你一命。”

        二日后，姜落与众姊妹回到落英谷。众姊妹攀山辛苦，各归宿处歇息。姜落随姜田入洞室见姚叶，族老姜韦亦在。

        姚叶未贸然责怪姜落替婚一事，先细问姜田炼金山一行经过。姜田讲到纳木偷闯月牙山谷禁地，车虽将他打伤，纳木逃出炼金山。姜落亦将车虽与她讲的重述一遍。

        “因车虽将我认做姚华，才将迁居一事告知我。姨祖母请恕我不告之罪。以落之见，我族若迁居炼金山形如灭族，万无可能。当时情势紧迫，落不得不严词拒绝，绝了车虽之念。”

        姚叶缓缓点头，说道：“你做得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见识胆魄，确是难得。若在山外争得一席之地，我族何必避世深谷。当年陈国因贪图炼金山宝藏容我族避居，今日亦能为霸占炼金山宝藏对我族赶尽杀绝。移居山外无异自投罗网。炼金一族若被陈国拉拢，生出反叛之心，则我族危矣。”

        几人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姜落所知更多，此事牵扯诸国纷争，炼金山如同武库，是必争之地。然落英谷避世太久，不明其中利害，这亦是她未曾告知她与李桑吉遭遇的原因。

        姜韦问姜田：“车虽其人如何，可能与我同心？”

        这话问得直接，姜田难得踟蹰，却不是寻常女子的羞怯，“祖母，我虽与他自幼相识，然成年后不过相处数日，实不敢妄下断语。他存心隐瞒在先，虽口口声声是为两族长久安居着想，其实得利的只有炼金一族与陈国。在他眼中我等如同砧上鱼肉，只有听命一途而已。祖母放心，他虽是我选的花郎，若有一日他当真背叛金石之约，我必会杀进炼金山，取他性命。”

        姜落听得她思虑如此透彻，便知车虽那里再难如愿。以她直爽性格，必不会虚与委蛇。只怕车虽会一意孤行。

        姜韦与姚叶对视一眼，姚叶微微摇头，缓缓道：“炼金一族皆是莽汉。千年前，母皇怜悯他蛮族饥苦，无以谋生，授以炼金之术，助其在炼金山安身。不想他被游商蒙蔽，私制军械错助叛军伐夏。三百年过去，如今恐怕要故戏重演。”

        姜韦忿然道：“这些蛮奴，不过三百年，就忘了当年教训。我明日就去炼金山杀他几个，让他醒醒脑子！”

        “姨祖母勿急。”姜落劝道：“车虽其人，我见过一面。此人并不莽撞，颇有心计。他虽已存异心，然并非无情之人。亡族是他母族。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舍弃，任由陈国发兵围剿落英谷。如今还有转圜余地，或可挽回。”安抚完姜韦，转向姚叶执手道：“姨祖母，我有一事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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