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仆妇领命进来为姜落梳洗，姬玉道谢，掩门出去。

        前堂邮驿主事柳石见姬玉站在后堂阶下，交代伙计一声，进去后堂，至阶下向姬玉躬身作礼，低声道：“请问，少君可是来自中原的姬玉公子？”

        姬玉闻言微惊，打量柳石一眼，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室外说话不便，柳石将姬玉让至一间僻静房中，伏地拜下，道：“公子，我是三司府暗间，受司马大人之令，在此潜伏，只为刺探亡人谷的秘密。我在岁前已传书与司马大人，禀报最新所得。这亡人谷就在双峰附近，亡人确为前朝余孽。”

        虽已猜出大概，如今见了人证，姬玉仍暗自震惊。

        “依你所言，如今所有亡人皆已葬身湖底？”姬玉问道。

        柳石点头，回道：“正是。本来属下还在等司马大人的命令，如今地动替大人灭了这群逆贼，真是老天有眼。我近日也将回国复命。”

        姬玉默默听着，面色沉肃。

        “不过……”柳石揣度姬玉神色，道：“公子适才从山中背回来的女子，不知是何来历。我看她与寻常女子姿容大有不同。若身份不明，十有八九是幸存的亡女。”

        “亡女？”姬玉凤目微睁。

        “正是，”柳石道：“我驿中伙计祖上曾见过一名亡女，就在双峰山附近。据说亡女肤色极白，姿容不凡。传说在悬湖杀人的鱼女，应就是亡族余孽，也许就是此女。若这女子真是亡女，公子千万小心。为防她再害人，不若先将她治住，再行审问。”

        姬玉想起姜落虚弱模样，只觉讽刺，却问道：“若她当真是亡女，又当如何？”

        柳石被问计，有些得意，说道：“亡族危险，不若杀之，斩草除根。我亦会在司马大人面前为公子请功。”

        “好，”姬玉缓缓点头，“待我审问明白，便如此处置。”

        翌日，天还未亮，一辆马车缓缓驶出邮驿后院侧门。至道赶车，行出大约一里，姬玉命他先行，自己独自返回邮驿。

        少顷，邮驿燃起火来，火焰随风越来越高，黑烟滚滚。客人逃至官道上，哀嚎声凄厉刺耳。

        姬玉策马追上马车，翻身下马，将马栓在车后，跃上马车，弓腰进去车厢。

        姜落自昨日落水便未醒来。隅地太小，不便寻医，只能暂时赶路，等至下个郡府再寻医士。

        姜落平躺在榻上，似无知无觉。姬玉伸手过去她的鼻下，探过呼吸，才放心坐下。

        如此过了两个时辰，姬玉过去抱起姜落上身，托着她的头，让她依靠在自己怀中，拿了水杯，送至她嘴边，轻声叫道：“姜洛，张嘴。”

        冥冥中，一道亮光，有人在空中叫她的名字，语气焦急。姜落用力挣脱梦境，睁开眼睛。

        姬玉见她睁眼，还未及欣喜，就被猩红的眼底骇住。原来鱼女传说不全是编造。听闻有人伤心过甚一夜白头，却从未听说哪个眼底出血，如同妖瞳。

        姜落初时还在怀疑自己做梦，见姬玉神色瞬时几番变化，才相信自己已落入他手中。她头侧枕着他的胸口，耳中心跳如雷。燃烧殆尽的火焰窜出些许火星，她挣扎起身，手脚并用，挪到座榻另一头，靠着车壁虚弱喘息。低垂的长发遮住苍白面容。

        “喝水。”姬玉递过水杯，姜落却再退后，紧靠角落，默不作声。

        握杯的手渐渐收紧，姬玉克制住怒气，收回手，水杯落在小几上，一声脆响。

        行了一日，姜落水米未进，用尽力气跳下马车，幽魂般摇摇晃晃进去邮驿，进了客房，躺在榻上，再无声息。

        至道去街上请医士。姬玉随姜落进入客房。

        “姜洛，你别想一死了之。”姬玉站于榻前，空握双拳，却无处着力，只能独自放狠话，“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我不准你死。”

        姜落只觉身处冰窟，却无力裹紧被子，浑身微微颤抖。耳中听见有人说话，已无力应对，好想就此睡去，再不醒来。

        医士开了药方，临走却道若病人不好生调养，吃药亦无大用。听出他责备之意，至道也是无奈。如此不肯配合的病人，要如何调养。

        当夜，姬玉二人就在姜落房中用晚食。只与卧榻隔着一扇屏风。

        两人也是一天未曾用饭，默默吃了一阵，才有暇说话。

        至道望着桌上一半鱼脍，说道：“公子，那些亡人真的皆在湖底？”

        姬玉执箸顿了一瞬，点头。

        “过去三百多年，不知还剩多少。”至道再道：“据说谷中无男丁，灭族也是迟早之事。”

        姬玉看他一眼，道：“几百人总有的。湖水应来自浊水。这几年鱼虾饵食定然丰足。”

        几百人一夜丧命，确是惨烈。至道才可怜一番，眼见案上半碗鱼脍，感觉胃中绞动，一阵呃逆，险些涌上喉咙。

        晚上，至道自去其他客房安寝，姬玉却留在姜落房中。

        他走近榻边，坐下，前襟一角拂过姜落搭在榻边的一只手背。

        “姜洛，你是姓姜吧。未想到，你竟是夏皇后人。你骗我，欺我，利用我，确实可恨。然你既为夏人，各为其主，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你也曾救了至道等人，我便当收下谢礼，从此你我恩怨两清，再不相欠。等你病好，即可离开。想带走小耳，也随你。”

        姬玉需尽快赶回新都，纵姜落虚弱亦不得不加紧赶路。她自那夜后不再抗拒药食，但实在太少。三日后，已无力行走，上下马车，全要姬玉抱行。三人皆异常沉默，如此下去，恐怕未到新都她便已陨身。

        前面一队骑兵急驰而来。领头正是至明。他在马车前勒马，跳下马，走近马车，躬身作礼，高声道：“公子，朝中有变，王上命你尽快赶回。”

        姬玉掀帘，跳下马车，蹙眉问道：“朝中出了何事？”

        至明走近两步，低声道：“王上病重，姜笠升任令尹，立姬齐为太子。太傅让你快回去。迟了恐要大乱。”

        姬玉心下一沉。未想不过晚了几日，朝中便要变天。转眸看一眼车帘，仿佛看到帘后女子憔悴容颜。纵然不想割舍，只能忍痛离去。

        “至明，你带两人护送她回新都。至道随我回去。”姬玉吩咐完，快走两步，翻身跃上至明的马，勒马转头，临行之际，俯身在至明耳边低声道：“别让她死了。不然你也不必回来。”

        至明被姬玉最后一句狠话唬得不明所以。目送姬玉一行驰远，才缓过神来。走至车厢边，挑起车帘一角，慢慢掀开。里面榻上侧睡着一个女子。虽一脸病容，仍难掩绝世美貌。看了一阵，他轻轻放下车帘。

        公子到底找到了她。纵然身为宿敌，亦不愿割舍。至明暗叹一声，跃上辕座，驱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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