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木方格子的光束
庙宇木方格子窗户,透进来那微弱的光束,总能揪着格桑的心去思念父亲的身影,幻想父亲讲述的另一个神秘世界。
父亲面部的祥和,是格桑永远想要做到的。他着一席红袍坐着的样子,静谧,似乎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浑身透着股静雅的气息,牵引人的内心也能进入一种微妙平静时刻。
她小时候最大的期待就是看到衣衫褴褛的父亲,骑着他那布满尘土和汗泥的白马归来。
亲吻遍所有的孩子,从怀里掏出专属于他的木碗,扣在膝盖上转个圈,擦一下,递给母亲,让母亲倒上热乎乎的奶茶,盘腿坐下,吃起奶食品。那一刻,孩子们掩饰着内心极大的欢乐,看着饥肠辘辘的父亲静静地吃着,母亲会试着轰走我们,以让父亲好好吃饭为借口,独自享受与父亲共处一室的时刻。
小的娃娃们,会趴在纸糊窗户的缝隙里继续向屋内张望,大的姐姐们就喜欢鼓捣父亲带回来的所有东西。带着马吃草,将父亲的褡裢拿下来缝缝补补,静候他吃罢饭,开始坐在屋外的石墩上讲述他的所见所闻。
朝山圣地是喇嘛和信徒们朝圣的遥远之途,他们从草原各处带着水和食物,孤身一人或者小群小群的爬着,格桑的父亲走过几次长短途的朝拜之途,越过高山小河,越过沙漠草原,克服着所有的困难,路过无人居住的不毛之地。这样的朝圣常常要花好多年,常有朝圣者的虚弱之体不能到达目的地,死神可能在路上降临的想法,早已使虔诚的牧民不再感到恐惧。
走入沙漠腹中,干渴和体力的消耗会让朝圣者濒临死亡。
坐在石墩上的父亲久久望向远方感慨,人只有在沙漠的孤寂中才会意识到自然的伟大和自身的渺小。那沙漠中偶尔会遇到的残骸,会有过路者用石头覆盖。父亲说过,这样旅程中逝去的人们,灵魂已经解放,而且较之于过去在大地上的世俗生活,又上升到更高的水平。
格桑梅朵每每想到这些,不甚理解。是怎样的人才会甘愿受这样的苦却还觉得那般幸福,是为了什么忏悔或者希望从什么中解脱他们才会这样不远万里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拜的行走着,走过沙漠、经历干渴、无食、日日露宿荒郊野岭,却还能露出他们朴实灿烂的笑容。那笑容被父亲形容的那么干净,那么美好。
经历了战争、疯狂繁殖、毁灭性开垦的那些年,父亲的家乡变得凄凉、穷困、沙漠肆虐。一开春黄沙弥漫,白天屋内有时都黑洞洞的,点一盏灯台,找一抹亮光,面对着那些肆虐的日子。日子穷得有时放牧路上,都能遇到沙丘脊背或者沙坑里露出得人畜遗骨,和扛不住暴风的破旧房屋废墟。
艰难的时代,父亲只得打小就跟着师傅成了喇嘛学徒,一直在寺庙成长。他每日天光微露,就要起床学习诵经直到日落煤油灯自然熄灭,才入睡,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成家后依旧每日诵经学习医术,每周回一两次家。
一日,寺庙突然被封掉,不允许再踏入寺庙。不知发生了些什么,让父亲乱了方寸。他偶尔饮点小酒,一匹红棕马,一个小酒壶,一身墨蓝色的袍子渐渐成了父亲坎坷寂寞一生的伴侣。
很长一段时间,父亲被约束住了,便放弃了很久,这种逍遥惯了日子。
时光送走了红棕马,也到了无约束的那一日,父亲找来了一匹洁白的白马,一碗、一水壶、一酒壶、一褡裢里装着干肉和炒米,想去哪里就去了哪里,母亲独自抚养着和他生育的孩子们,逮不着他的人影,母亲从不在孩子们面前说过父亲的不是,也不去打听他走到了哪里,只是静静的抚养着所有的孩子,静静的守着那二十几布就能到头的家。
格桑梅朵记事前,不记得经常见过父亲。隐约记得,一个落魄潦倒的身影出现几天,又被派遣到什么地方放牧。
父亲不记得格桑梅朵名字的那个除夕之后,父亲又走了一次。之后,父亲便永久的留了下来,做了好多年赤脚医生,一个不管白天黑夜都会出手相救的好医生。
直到她出嫁十年之后,父亲又一次踏上了朝圣之旅。格桑从她姐弟家里会突然看到父亲在布达拉宫留念的照片,在塔尔寺留念的照片,在某个建筑物下与友人合影的照片
旅程彻底结束后,又回到了他打小一直生活的寺庙直到圆寂。
沉睡在寂静之中的寺庙总是那么让她心静,仿佛走到那里,就与思念已久的父亲相聚了,触摸殿内的画纹或者箱木,都能感觉与父亲近了很多。那个她一直渴望靠近,一直渴望被拥抱,却也长长久久的见不到的男人。她只能透过木窗里的光、殿内的经文、坐垫、砖木间,找寻他曾抚摸或触碰过的地方。
父亲离去,内心是撕裂的,却又不敢太表露,引起别人的感伤。那一整年,她未高歌,未高喊,连赶羊都肯多跑跑,而不去喊羊,生怕惊扰了在长生天的父亲。
她默默缅怀这个在小时候都不曾记得她名字的父亲,她心里一直将父亲放在一个很神圣的位置。她觉得父亲的选择是神圣的,父亲的大爱是伟大的,她很想要去探究那个世界,但她被生活的琐事一直牵绊到老。她心中永远喜欢去到寺庙,静静的看着那些个庙宇间的木方格子,和房檐上那些美妙的颜色。
在心里,这是她在世间能与父亲唯一可以靠近一点的地方,她渴望父亲在某一个地方默默的关注着她,倾听她内心的倾诉。坐在庙宇间的她会很平静,这常让她觉得很神奇,似乎是这种能让她思念父亲气息和氛围神秘地方,就是她的父亲。似乎长久居住在寺庙的父亲在房瓦间留下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让她感受,让她寻找。
格桑梅朵对父亲最深的记忆,是父亲教她骑马,如果姑娘们谁不会骑马父亲定会骂她们“你们是蒙古娃吗?连马都不敢骑,就不会有志气不会有毅力,而毅力是你们这一生必须要有的最基本的品质”。
格桑梅朵对父亲最深的记忆,还有一次。父亲坐在马背的前端,她紧贴着父亲,醉酒的父亲左左右右摔打着坐在马背上高歌,那歌声似乎透着无奈,透着他原始的蛮劲。小小的格桑梅朵坐在后边不敢吱声,父亲东倒西歪的身体有时压着孩子小小的身板儿,堵住了呼吸的气口,小胸腔的气憋的小孩子满脸通红,他不在乎孩子的感受,小格桑也不生气,紧紧攥住父亲的衣角害怕父亲摔倒,心疼的看着父亲有些心酸,但她不懂为啥心酸。
年老时与姐妹们聊起对父亲的思念时,才觉得父亲经历了一个动荡的年代,他被折腾的害怕了,也害怕什么殃及到这个家,他承担着很多她们不懂得东西。
婚后,她更加喜欢去父亲曾经呆过的地方,一片片方方正正的光束打在她的脸庞,她看到跌落在方格间的小生命时会联想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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