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偷裤子
那是一个枯萎的季节,出门,一片片的白沙梁,梁挨着梁,风沙将沙梁越吹越靠近牧人的住户。有些人家,还住崩崩房的,在黄沙弥漫,风起沙移间会被埋半截,出门还得拿着镐具铲出一条小道来。
走在牧羊路上,还不免遇到不成样的栅栏摔残的废墟,虽见惯了羊的白骨,也扔过因病或伤残而死的小羊,大块没见过的骨头,这一年见了有几回了。
常哼唱着短调的格桑,忽地看到大骨头后,总还是会一震,歌声也会嘎然而止。像是遇到盘踞在柴禾里,犀利的看她的莽蛇一样,她也是这副表情,大张嘴巴,失声片刻,横移,转身,佯装正常的走开,歌声继续。
格桑在这热锅式的家里渐渐长大。二姐、三姐出嫁了,她俩常在家被当作男丁干活的日子,也就结束了。该去为她未来的家,生娃养娃去。走时,还不忘把自己的重担托付给妹妹们,尤其要强调交给小格桑。三姐从小就爱跟格桑吵吵,指使她做这做那,格桑永远当耳旁风或者也回她两句,发点自己的小火。
可能就因为格桑的小倔强气,所以三姐老是跟格桑过不去吧,如一对相克的家人般,别别扭扭的过到了三姐出嫁的日子,出嫁后每逢见面,总还是,没多久就彼此又别别扭扭闹腾起来。
她总是无奈的目送姐姐们远去的背影,远远地,观望着在送亲队伍中系着彩色腰带的那对新人,看着她们脸上幸福的笑,她总是无法感同身受。她能感受到的,是另一种被人掩盖在笑脸后的细腻生活真相,宛若幽静的月夜里从山外山顶穿透过来的孤狼倾诉的荡漾玄幻之声,悠远,如虚幻的诺言已无真假的意义。姐姐们走进的生活于她内心而言如黑暗的深潭,缺少了她此刻少女才有的轻松愉悦。
她们走了,回来时还真是如此。不再纯粹,不再纯净,不能再明如铜镜般相视间,如曾经那样无间,无隙,肆无忌惮。
她们生活的世界似乎很遥远,无边无际。姐姐们一嫁出去就再也见不到了,五年,八年。一直到格桑嫁了十多年后才渐渐的一一得以相见。时代变迁,交通不再是自己的双腿,被孩子、被琐碎缠绕的时间渐渐稀少时,她们的相遇才多了些。
她们的世界,又很小,小到她们只在乎相遇的那些个人。和他们产生的一切,都能使彼此撕心裂肺的去讨论,去倾诉。就那么些个人联结了一个世界,那么些个人,就是她们的全部世界,她们努力让自己是另一个人的样子,让年幼的格桑看着,也累。
一生,仅在此方圆千万里的牧场,开启、跌宕起伏、坎坎坷坷又重归安逸美好。
她觉着自己怎样也不可能会过着这样的日子,她觉得她是会遇到那个英俊、干净、质朴的男子。如暖阳温润着自己,如大树般守护住自己。若清风抚来,他控制住风力,过滤掉尘土,只许柔风中带着爱的味道抚摸她的脸庞和身姿。若雷雨交集倾盆而下,他必展开枝叶,搭起树屋,如小鸟般将她捧于最温暖的棉柔之床。若天有阴云,他必找寻她在的那一片天,拨开云雾,他身上的光影,如含着水波双目,温情的照耀她的身心。若她心有丝毫觉得被禁锢感受,他便将她拥入怀中,翱翔在宇宙与长生天之间,找到她此刻最想看到的景色,最想享受的生活。心随她动,情随她情,曼舞于人间仙境,呵护至每一寸肌理。这样的思绪,是在她看了不少新人的甜蜜与坎坷的生活之后,心里慢慢确立的那种爱人的影子,也是她一生中觉得自己会遇见的美好。
风起沙移,人蓄冻死饿死的凄惨景象稍有好转的那年,格桑背上了一个自己改装的,破布包裹的麻袋包。坐在晨起就已喝了二两高粱酒的父亲的马背后。
走马潇洒的脚步声里,伴随着摇晃高歌的酒仙爸爸那断断续续,高低八度随意切换的抒情民歌。大概,二三十首未重复的长短调后,格桑终于双手再也揪不住父亲总是撕扯开的袍子,右脸颊垫着粗糙的麻包包,与灰白的马臀过度亲密中,滑向了马□□上面的马尾根稍左的部位,墩坐在软乎乎的沙丘上。
她松了口气,放松着已经有些定型的手关节和那已经抽住的皮下肌肉,庆幸刚没亲着马屁股。灰白马得意洋洋的扭动着它的美臀,驮着自我陶醉的父亲远去。
她生气的向着甩掉她的灰马,扔了把沙子,风却把沙吹进了她半呼“阿爸——”的口中。反正累了,她瘫在了沙上,像极了马打滚儿后的放松态。太舒坦,她睡着了。
马鞭在格桑屁股上开花,她惊醒,父亲终于停止了滚动式不停的歌喉。连马都没下,一把将她提溜上马,抱在了怀里,远去。
几间用大灰砖头盖起来的房子里,有几个小姑娘在翻跟头,她们游刃有余的掰着腿,下腰,练着各种毯子功,她们的身体已经被她们练到了极限,格桑是这里顶优秀的一个。从小不管怎样风吹日晒她就是那么白净,骨子里还透着一种倔强。
一间柳耙房,两个大炕,一住两月。一盏石油灯下用羊粪蛋蛋玩棋,是十几个八九岁小姑娘的睡前娱乐活动。
三姐的嘱咐她早丢到家里,她和八妹上了学,家里怎么帮她们攒到的一点点学费她们当时也没太在意。格桑喜欢上了舞蹈,喜欢看着那些朝气蓬勃的同伴们,喜欢这比家里丰富的学校食堂饭菜。
她们学校食堂的叔叔,会去厕所用桶吊起所有的屎尿倒到菜园子里,然后穿上他的胶皮长靴一脚脚的将那些“肥料”融合进土里,撒上所需的米和菜的籽,吸收了养分的蔬菜和米味道香浓,那种香甜可口她记了一辈子。
学校里的她还算比较体面,外衣是姐姐的,裤子是改爸爸的破旧袍子做成的,玩的是学校的皮筋和五姐帮她做的布湊湊,一个放满小小米粒大小石子的布袋子。冰棍儿一年只有一次半次享用的机会,那还是因为某一个突然从外地归来的气派亲戚,大发慈悲正巧被她碰上,才会被领到校园拐角处,挂着日用百货的土房子里,得到一个果丹皮或者冰棍儿。
人家问:
“你想吃什么?”
她就直接回答:
“不吃”。
然后装作无意般瞟一眼亲戚,就去门外晃荡或者在玻璃橱柜前蹭来蹭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被她碰上的亲戚,信了她那句“不吃”,那她多少还是会得到个什么,若是不信她那句“不吃”,再多问一两次,她定会坚定得指向冰棍儿,那个她觉得最甜最清爽最最好吃的东西。店里的什么,她都觉得新奇,小店里有个圆圆的钟表,滴答滴答每次都让她觉得,很是新奇。
土墙大院里,有时会来一些人,开一些会,传达一些上面得指示。那时,她们学生们就会见到各种各样的毛爷爷相片,她最稀罕戴着毛爷爷的像,她觉得那各式各样的像特别特别的好看,她真想都戴一遍。这里有过好些有趣的故事,问一个跪地得小伙子,他的父亲是他的父亲吗?问一户富裕的牧户:什么原因把别人家的孩子挂死在了马身上?很是热闹了一段时间,老百姓们有时候哭的一塌糊涂,有时候热闹异常,有时鸦雀无声,屏息静听。
格桑和同学们总是被老师们,招呼到边边角角静静的坐着,白白的她,像个乖巧的瓷娃娃般,在一群庄稼汉和牧民阿爸额吉中间,踢打着胳膊腿。要么乖巧如瓷偶,要么用棕黄的大眼睛扫荡着一切新奇的东西。
有个叫森格的男同学,常会把目光落在她的瓷白小脸上,她在踢腿,或者鼓捣什么时,突然会遇到他的目光,那种感觉很特别。
练毯子功时,老师会偶尔分配森格来扶她,护她做动作,他的手触碰到她的腰,给力量的时候,跟别的男同学帮她的感觉不大相同。他手的触感,他肢体的距离,他体感的细微之处,都会让她内心起波澜,但一转身,他和她,都隐藏着这种微妙之感。
当不小心有动作不标准时,他会温和的过来告诉她细节之错在哪里,并很有耐心的帮她纠正,她会很腼腆的用心听每一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语,那语言到她耳朵里,有着被细雨温润的美感,她甚至想要感受他的呼吸,常会不自觉的靠近他,观望着他。
“姑娘们走了,就像锯断了我的双腿。”
不爱言语的母亲跪在炕上给八妹缝着新包,喃喃的只像是在独自言语。格桑也坐在母亲身边,鼓捣着自己手下的一片,七成新但已被撕破的裤子的料。在弥漫着蒙药味道,门向东开的小间内看着一个像模像样的新式小书包慢慢成型。她喜滋滋的端详着自己的成果,也当是母亲在独自言语。一个不发言的人发言,分量似乎轻了些,轻得确实就像是说给了自己听。
这次开学,赤脚医生父亲,昨天半夜被人叫走。
一早,天还黑漆漆的呢,格桑抓扒了一些炸成条的馍馍杂杂,拉着妹妹。两人背着两卷捆扎得牢牢的铺盖卷,像两个小战士走长征般,跨上了求学之路。
土坯垒成的,容易塌坏的土墩子,是她小学的课桌。
土坯上面放着块长板,就是她苏木,新学校的课桌了,霸气。这是方圆几个苏木里最大的院子,开学典礼的横幅挂出了喜气和希望,主席像旁边写着蒙语版的主席语录。
苏木学校的氛围,使格桑也渐渐憧憬着入共青团员,她递交的申请,天天期盼着有结果。有一天她被叫到阿尤西老师的办公室,她忐忑的以为申请有了结果。但不料被老师质问:
“你有没有偷赞丹的裤子?立刻给我交出那条裤子!”
格桑感觉当头给了一棍,那一棍震碎了她稚嫩的心,她整个血液都沸腾起来,脸红手心出汗,不是因为她心虚,是她的性格所致。从小就没跟陌生人说话,几乎跟家人也没有闲谈的习惯,使她在这关键时刻,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她害怕极了,她从小就很坦诚,不多事,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连一句
“没有偷”
都憋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阿尤西老师不相信她,严厉的斥责着她,说她的品行是多么的卑劣,说她不知廉耻。要她伸手,阿老师的教板狠命的拍打着格桑畏畏缩缩伸出的手,
“考学的当口,偷裤子,你考上学校了,也不让你去,非卡你。”
因为痛,格桑闷闷的低吼了两声后,用她所有内心的力量压下她的痛,她浑身颤抖的哭泣着头脑快要爆裂,这个突如其来的罪名将她一下子带入了万丈深渊,对舞蹈的迷恋也嘎然而止。
她就这样被连续质问了好几天,到最后都麻木了。但是她的头,一直很疼,心被厚厚的铁锤压着,一直压着,已经记不起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学校变成了她最想逃避的地方,逃避那些冷眼和鄙视,那些令人窒息的态度。
一日,土墙校园内拿着暖壶低头沮丧行走的格桑,听到森格那温柔的声音,那富有磁性的男音如细雨般温润入耳,紧接着传来了让她最不愿听到的声音,那个裤子的主人赞丹的乌鸦之音。猛然抬头,差点晕厥瘫软,森格与她竟那般甜蜜,使她更加想要逃离这个校园。一切变了样,曾经也没觉得赞丹那般讨厌,只是略微不喜欢她的一些行为和说话的口气,可自被诬陷偷了她的裤子之后,她再也不想看到这个人,而且,越看越讨厌,自己都控制不了。这一下,看到那个曾在她心里那般美好的他,成了她的男友,也就不再美好了。
因为裤子事件,格桑再也没有了机会入共青团员。她很早就递交了入团员的材料,却让一个阿老师喜爱的学生顶替了。
初三毕业考试后,毕业证也没给她,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拿。
有人顶替了她上中专的位置,真假虚实都是后来才听说的,找谁,才理得清。一次,同学聚会,给她说这事儿得人还叨叨,
“人家有钱会笼络的,出来社会走跳,三分靠作弊,七分靠背景,你后面有啥呢?羊?不是你的,钱?也是拿羊交易,闷葫芦一个,长得瓷白,闷头练,有啥用。”
她一笑而过,可内心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母亲不爱言语,父亲为民一生,只有个喝高粱酒去朝圣得内心,晚年干脆住回了寺庙,超度牧人们的内心。整日笑脸相迎众生,诵经,走进了迷幻一般美妙得世界。向善,在格桑内心是很重要的,但她却总是在丢失很多东西。
那个总爱给她叨叨的同学,是发福了森格的老婆,聚会时看到赞丹又叨叨起来:
“森格说,她还给他堕过胎呢,偷偷搞了两年,还把赞丹往墙上砸呢,这种事儿还拿来给我炫耀呢,这些男人不知道得意啥呢。”
“那他对你动过手吗?”格桑担忧的问。
“没有哦,有一次拿着板凳往我旁边的空地砸过,就是吓唬吓唬我,不敢打我,就是想让我顺着他嘛”。
同学二十年周年聚会时,阿尤西老师笑嘻嘻的呲着牙,扣着牙缝里的肉说:
“那个时候,格桑梅朵学习特别好,就是大意了,没毕业了。”
她也没太在意也没反馈什么,毕竟她的生活不能再重续,她没质问:“你把毕业证,压在你手底下了,你为什么卡我入共青团员?”人的思绪总是会乱飞,很多能说的,不能说的话都会在脑海里各种方式的演说,有些人不过滤,脱口而出,常会激怒别人或让别人一头雾水。而格桑脑海也会演说,乱思,但她的嘴却闭了很多年,每日说得话不会多过手指。
离校几年后,雨雪交加中的格桑,在旗中心市场外街,拖着大肚子,推着后座放了很沉的,半袋面和半袋土豆的自行车,慢悠悠走向借住人家的路上,不巧遇上裤子主人赞丹同学;
“哎呀,是格桑吧?你咋拿这么东西,车胎都扁了,这是我男人古楞。”
“哎,是赞丹吧?”
其实格桑第一眼没认出这个女人,她妩媚了很多,圆润了很多。
赞丹轻蔑的看了一眼格桑,这一眼能刺伤格桑柔弱的心,虽只几秒,但在格桑感觉好久,久到几年后她也会猛然想起那一眼,心刺痛一下。
“大肚子了,你男人呢?”
“在牧区放羊,跟他妈在一起呢,你们买的土豆也是老冯家的吧?他家土豆挺好的。”
“是呢,喂牛确实挺好的,养膘。”
“哦,是呵。”
“来,去哪儿,上车吧。”
赞丹的男人古楞,轻飘飘且得得瑟瑟招呼她上他家那辆,天蓝4乘4皮卡车,并已将格桑的自行车和面、土豆,扔到她家卡车兜里,那满是要用来喂牛的土豆上。
她瞟了一眼,她自己买来吃的土豆,和那用来喂牛的土豆,一摸一样,还是同样的,老冯家的麻袋…
“快上车吧,让我家古楞送你”
“哦,不用了”可东西已经在他们车上了,格桑压抑着自己极度抵触的心托着肚子慢悠悠的上车,她突然在上车的那一刹那,看到赞丹穿的那条裤子,就是几年前诬告格桑“偷”了的那条裤子
赞丹转头,看着弱弱的格桑,由心的瞧不起她那又木有弱的楚楚可怜相,嫉妒就这样个伪装的女人,用柔弱的眼神,却夺走了无数男人的魂魄。
格桑将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和斥责的冲动,都压入内心最深的谷底。
雨雪中狼狈的格桑被请进车里,让她在这车里的几分钟感觉像过了个冬季般,显得极其漫长。
她心里冒出无数的谩骂,无数委屈的话语,气愤到越想,就越想爆炸,她心里骂她,但她一句都憋不出来。
还是像那次,因被冤枉偷了裤子,而被教授打一样!
一句都还没有为自己说出来。
内心却翻江倒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这个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她只有眼睛里透出的那股坚毅,为那次漫长的,持续了几日羞辱的,“偷”裤子事件,为自己默默澄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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