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因果
苏寒暮嘴角旋出一抹冷淡的笑容,鸦羽般的眼睫微微垂下,居高临下的看着抱头崩溃的皇帝。
桃花眸,浅褐色的瞳仁,深不见底,俨然与画中的天女如出一辙。
苏寒暮勾了勾眉尾的白须,雪白的颜色在他眼底晃来晃去,恍如那天,他所见之景。
历朝皇宫多禁地,这个篡位得来的朝廷也不例外。他待在这皇宫的一月里,除了笼络圣心以外,也没闲着,把皇宫几乎所有角落摸了个遍。
他画给皇帝的天女,便是从禁宫里所见的。
那是一座极其怪异的宫殿,琉璃瓦,朱漆门,楠木匾,所有装潢都被拢上一层薄薄的白纱。
飞檐翘角,上面的悬吊着一缕缕白绫,惨白的绸缎沿着角落垂下,在夜晚显得格外渗人。
天上,残月一勾,地上,夜凉如水。
秋夜颇冷,清冷的月光为整座宫殿打了层薄霜,为大地悄然披上轻寒。
苏寒暮紧了紧身上的衣衫,推开这座诡异的宫殿。
推门而入,经年的冷风扑面排空而来,一股脑灌入苏寒暮的口鼻之中。
陈腐的味道,还夹杂着淡淡的木质香气。他屏住呼吸,从袖口抖出一支火折子,吹开。
殿内,四处朦朦灰白,偌大的宫殿里,倒是没有任何摆设,唯有正殿中央供着一抬陈旧香炉。
香炉像是许久没有人打扫过了,其上只孤零零的插了几根还未燃尽的残香,残香之上,高悬着一副陈旧的画轴。
苏寒暮手中火折零星闪烁,在阴冷的秋风下摇摇晃晃。借着明灭的火光,苏寒暮抬起双眼,刚好瞧见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眸子。
浅褐色,散着微光桃花眸。
那是……
“道长,道长因何所思?”不愧是敢于谋朝篡位的男人,今上很快就把自己崩溃的精神稳定下来。
眼神还残余着些许惶恐,他拉着苏寒暮浅白色的袍袖,问道:“如果得罪了天上的神仙,可会妨碍长生之道?”
苏寒暮闭眸,掐指算了算:“凡尘之事如灯灭,人死因果灭。”
没等皇帝放松,苏寒暮话锋一转:“天女魂归高天,本已淡忘旧事,若是皇上不见那副仙女图,倒也罢了。可此时……”
苏寒暮面带难色,遗憾万分。
“道长的意思是?”
“一切皆有因果。恐天女之事,于皇上寿数有碍。”
“那道长,一定要救救孤。”皇上紧了紧指尖,心上那股盘亘许久的惧意一股脑的迸发出来,他神经质的重复道,“一定要救救孤。”
这老皇帝怕是要接近大限了,竟对鬼神之事深信不疑。也是,他早年间做过如此之多的坏事,一个画轴倒是成了最终的导火索。
苏寒暮眼瞳微微眯了眯,笑容更冷了几分。
洛府外,洛清霁站在府前的台阶上,远远地观察倒在地上的二人。
乱发蔽衣,骨瘦如柴。他们瘫着手脚,支棱着脆弱如同蒲苇般伶仃的脖子,哀哀的乞求。
是逃荒来的难民,竟如此幸运的躲避掉御林军的拦截,混进城内。
可惜,她扫了眼他们手上磨得发白血泡并模糊的血痕,心底叹气、
看来是一直求助被拒,直至爬到了洛府门前。
心里有了估量,又仔细打量一番,再次确认这两人并非奸细后,她轻车熟路的吩咐侍卫将他们搀扶进府,送去安置。
其实,洛府内有一个专门安置难民的点位,自从荒年爆发以来,她便暗中收拢他们。早几天还能收容若许难民,自皇帝下令拦截之后,渐渐地这些人愈发罕见了。
这般想着,她又抬眼打量着二人。
细手细脚,勉强支撑起肉皮的骨头瘦弱如柴,在清冷干燥的空气中微微颤抖着,不是能够伪装出的模样。
秋风一过,撩起洛府匾额前的冷光,吹开二人遮面的长发,那两张面庞赫然显现出来。
有些眼熟。她的记忆力向来很好。
“等等。”她眯着眼儿,走上前去,拨开其中一人散乱的发髻,认真端详几分。
竟然是他们。
是她治疗寒毒时,在山间偶遇的挑夫。
彼时烈阳当空,天旱无雨,她与他奔跑在山林之间,谈天说地。
山间多清泉,却也解不了关中的赤野千里,多月颗雨未滴,让她忧心悬悬。
靠天吃饭的百姓,被盘剥的粮食瓮里一干二净的百姓,便是老天爷覆灭之下,最绝望的所在。
虽有所料,倒不及亲眼所见的心痛。
天灾容易解,齐心则可断,可人祸,却是历经几世来,最难辨的所在。
她和他曾经所历几世,不都是如此么?
洛清霁将目光投向两名瘦弱嶙峋壮汉,怔了怔。
曾经蜜色的肌肉,被时光束缚成干瘪的模样,高亢嘹亮中气十足的嗓门,也被熏染的低低沉沉,悲悲切切。
此刻,他们正靠在侍卫的肩膀上,勉力的支撑起身体,一步一步朝府内艰难的挪动着。
飞驹易逝,肢体易变,活下去的重压,不堪,却也勉强算的坚强。
他们一步一步向前蠕动着,朝着洛府之内。一步,是生活,一步,是希望。
仿佛门后,是另一片崭新的天地。
在那里,他们可以努力的活着,不用束手束脚,不用劳动了半天,最后为他人做了嫁衣。
黑沉麻木的目光陡然变得明亮,一股强烈的、对生的执念充盈于眼瞳里。
对,活下去,要殊死的活下去。
生命,那是比永恒的时光更辽远的存在。
洛清霁沉默的瞧着一切,曾经明亮温暖的蜜瞳里,一股不符于年纪的深沉沧桑遍布弥漫。
她在想,天下,还有多少像他们一样的人?一样的背井离乡,一样的妻离子散,一样的饿死在慢慢长途。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1)
胸中,咆哮着无与伦比愤怒,它们汹涌澎湃的叫嚣着,把眼中那抹隔世经年的沧桑激的更为深沉。
渊深不见其底,永夜不暝其志,最终所有的情绪在眼敛成一股决然之光。
那一天,她快要等到了。
一副画轴,勾起皇帝的心病,顺带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老皇帝的身体早已被酒色掏空,加之天女之事他深信不疑,旋即缠绵于病榻,宣布罢朝。
在苏寒暮的掐算下,说正殿犯了皇帝命数,须移至他殿方能消解。
于是,老皇帝大笔一挥,吩咐太子暂时入主正殿麟德,替他消灾,而自己退居早已大动土木修好的居安殿内。
当然,还不忘捎带上一众宠爱的女子。
关中旱情颇急,天怒民怨,据说有些地方大的百姓不堪其苦,已然揭竿起义。
一连罢朝几日,些微忧国忧民的寒族大臣连连上递奏疏,望皇帝早日拨款安抚民心,却被那些士族一一压下。
几条贱命而已,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再说了,多死几个又有何妨,他们还打算接受这些蝼蚁的全部家当,好购置五石散呢。
这头,皇帝还拢着自己的美人儿,心安理得的养病。
其实他着实放心的下,有自己亲手用血肉养成的恶鬼当朝,安怕他人生出僭越之心?
他越想越放心,笑着询问苏寒暮:“青云道长呀,你说孤已经退避至他殿了,那天女现在还会寻过来,坏孤的命数吗?”
苏寒暮沉吟一阵,拨弄起手边的拂尘。半晌,方才开口:“即便太子入主麟德殿代您受过,很难助您挡过劫煞。此劫甚凶。”
“那快快告诉于孤,孤要如何做?”老皇帝语气紧张,手边的美人也不香了,“道长您不是说仙宫距此甚远,仙女遥遥隔云端便分不清龙气之源,只要取一个有真龙之气的人代替孤,孤就安全无虞了么?”
“皇上莫急,待贫道一一算来。”苏寒暮闭目掐指,而后倏然蹙起眉头疑惑道,“奇哉怪也,太子并无真龙之气。”
皇帝点点头,心说,那当然,他只是朕手中的一把最锋利的刀刃,怎配称为真龙?可语气变得惶惶然:“那该怎么办?道长……”
苏寒暮不应,修长的指在空中结了几印,倚在手臂上的拂尘却蓦地滑落。
哐当一声。玉石迸溅,撞击到干净如洗的金砖上,发出铮铮的脆响。
青玉制的拂尘登时四分五散。
皇帝双目欲裂。
这是他钦赐予道长的玉拂尘,现在,却因做法而破裂。
如此不祥。
他将手里的美人狠狠一推,那美人毫无防备,顺势撞向了一旁的博古架。
接着,脆响连连。
价值不菲的翡翠玉石,名家瓷器,珍宝古玩,便如同那柄玉拂尘般,跌了个粉身碎骨。
那美人害怕极了,如花似玉的容颜灰白惨淡,她绝望的蠕动朱唇想要告饶,却只敢一下下朝金砖上撞头。
她知道,此刻暴虐异常的皇帝绝不会放过她的。
磕头声绵绵不绝,像是死神逼近的脚步。
咚咚咚。
一下接着一下,敲击在老皇帝的心上。
皇帝更绝不祥了,他抖着嗓子一叠声唤着苏寒暮。
殿内,沉香熏熏,盘起升腾的线香渐渐模糊青云道长的面容。
云深雾绕的绵延中,只听得苏寒暮轻声道。
“别磕了,出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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