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当时明月在
皇帝在玉阶前站了半晌,方才缓缓进入大殿。
仆一入殿,便有一名须发尽白的老者迎上前来。
他身着白衣仙袍,头簪青玉之冠,撩动拂尘微微弯下身子,朝他行礼。
“陛下,您来了。”
声音苍老微磁,眸光却清亮有力,他撩开暗纹袍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笑问:“陛下觉得此处何如?”
“甚好。道长果然有心。”皇帝笑着回答,笑意却不见眼底。
“多谢陛下夸奖。”苏寒暮理所当然应了,脸上浮出万年不变的笑容,仿佛世间的一切他都成竹在胸。
果然,皇帝眼里飞快闪过一丝忌惮,被苏寒暮成功的捕捉,他不由的弯了弯唇畔。
当今皇帝嫉贤妒能,又极其自负,此番他领了操办仪式一事,亲自布置的妥帖得当,皇帝伪装许久的面容终于破裂一二了。
其实自从他进宫伊始,他的存在,便是皇帝心里的一根毒刺。
他忌惮着他,又信任着他,企望靠他活命,靠他长生。于是这根刺便深深的扎在老皇帝心里,拔不掉,除不掉。
逐渐与日俱增。
可皇帝毕竟是天下之主,怎能容忍有人一直高悬于他的头顶之上,与他平辈相交呢?
他要的只是独立于群山之巅,睥睨天下。
这便是苏寒暮的第二步计划,维持清高自持的模样,诱的皇帝尽快腾起杀心。
于是他力辞皇帝源源不断赏赐下来的珍珠宝石,古玩华宅等,只言:方外之人无须这些黄白之物,请皇帝留待日后赏人。
他深知,越是如此,老皇帝越是心惊胆战,越是想把他除之而后快!
这样的他看似无欲无求,实则毫无弱点,无法被拿捏。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所以,长生典仪之后,便是皇帝为他准备的死期。
苏寒暮摸了摸手边的拂尘,桃花眼里荡出一抹饱含深意的笑。
让皇帝在最后一刻动手,也是他算计的最终环。
到那时,老皇帝不得不祭出自己最后的底牌了吧?
这头,皇帝已在麟德殿正中央落了座,耐心等待着猎物们自投罗网。
随着日头渐渐攀起,受邀的士族们踏着金色的薄光,纷纷步入麟德正殿。
洛清霁也不例外,她束好马匹,一面暗暗观察四周布局,一面随着人流缓缓移动。
未及殿门,一阵阵惊叹喝彩之声隔空传来,洛清凝眉一听,是适才与她在梧桐街赛马的那些士族子弟们。
这些人惯常见得都是好东西,是什么引得他们如此惊叹?
她亦有些好奇,顺着惊呼的源头往前一瞧,果是精巧万分。
平日里巍峨肃穆的正殿大门几乎变了个模样,玲珑精美的彩缎替去庄重老成的深绿,更添几分勃勃生气。
可装点之人,只是在老玉之上,稍稍缠缀了几匹绸缎而已。如此便金碧相射,锦绣交辉。(1)
她不由在心下赞叹。
碧玉门前,早有众多宫娥挂着笑颜迎侯贵胄,她们身段娇娆,掐着温柔的能滴出水般的嗓子,将他们一一引进殿内。
洛清霁在一名娇娥的带领下,解了披风,迈入正殿之内。
殿内,香气馥郁,温暖如春。
玉质的地面尚温,自中央池面弥漫出一股股暖烘烘的雾气,将暮秋宫外的冷峭之气驱散的一干二净。
暖暖的热气渗入略微发寒的四肢,入鼻的是万物生春的暖香,洛清霁展了展身子,舒适的眯起眼儿。
她随着领路的宫娥,边走边欣赏着殿内的布置。
绕过一张一张玉案,穿过一排排秀墩,洛清霁细眉微微一动。
只见那宫娥笑眯眯的把她带到一处临水的位置,拂了拂身子,而后躬身告退、
“等等。”洛清霁出言止住宫女离去的脚步,“这位姐姐,请问宫宴里的坐次是有定数的么?”
那宫女笑答:“并无。”
“那为何?”
仙娥娇笑了声,眼神儿往苏寒暮身上带。
她是青云道长日前救下宫妃的心腹,前日道长携着画像来访,请求她们帮一个小忙,她们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了。
洛清霁点头表示感谢,清凌的目光落在水池中央,若有所思。
未几,宴邀的宾客已全然到位,正安静等着皇帝宣布开席。
此刻,高坐于金銮宝座的皇帝却默不作声,只挑起那双浑浊的三角眼,阴沉沉的扫视全场。
眼神如狂风过境,带着迫人的威压,刮过麟德殿内的每一角落,唬的殿下绝大多数人纷纷屏住呼吸,不敢妄动。
阴戾的眼神触到端坐在下首的苏寒暮时,便瞬间止息。他无奈的转了转眼珠儿,张唇缓缓蠕动几下。
却堪堪阖上,面色为难。
这青云道长到底在等什么?
皇帝心里发急,亦不敢催促,生怕坏了良辰吉时。
于是,众人都处于一种诡异又安静的状态下,默不作声。
麟德正殿,万籁俱寂。
近处偶闻细纱飘动,水声潺潺;远处殿外,却时有乱声,似兵戈碰撞,又似脚步的踢踏,各种响动不一而足。
这些响动,却齐齐化作一把大锤,砸向安然等待开席的士族们。
迟钝如他们,也合该发现宴会不对劲了——这是,鸿门宴!
于此时,苏寒暮耳尖微动,闭目打了个响指。
俄而,风动,乐起。
从寥远空寂之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长音,一弦一动,一弦一破。
铮铮的歌弦于四处荡漾的暖雾里,破出高昂浑厚之音,仿佛号角声声,穿云破日而来,沉睡的军队被蓦然唤醒。
接着,鼓声骤起。有一人被发跣足,踏着漫天的鼓点,从细影青纱后,缓缓而出。
一步一踏,一步一顿。
是杨子谦。
乌黑的青丝无风自舞,宽大的袍袖委顿与地,他手里随意把着一面琵琶,捡了个位置坐下。
此刻的他,褪去往日温文尔雅的模样,低垂着眉目,将琵琶搁在两腿之间,闭目开始缓缓弹奏。
修长的手指拨弦而起,一抚一顿,管弦繁急,身后的渐缓的鼓点应势响动起来。
咚——石破天惊般的一砸,刚好合了琵琶的乱弦,杨子谦“轮拂”一转,音调便瞬间铿锵驰骋起来。
一时间,麟德殿内,战鼓声、剑弩声、车马声数声齐发,就连点缀在殿顶的细纱,白玉池里的碧波也不甘示弱的发出响声。
纱影摩挲,水池荡荡,伴随着弦音转急,一如万马奔腾,蹄声踏破大地,又如浊浪排空,声势浩荡。
鼓响,力通寰宇,弦乱,则天地共悲。
擂鼓三通,三军沸腾,大战已开!
那垂荡的细纱倏忽飞射而开,直冲殿顶宝珠,
又听得哗啦几声——池中碧水排闼而开,水池中央,竟缓缓腾起一座晶莹剔透的莲花宝座!
华光从花瓣顶尖倾泻而下,流过微弯弧度,聚于中心的莲台上。
此刻,苏寒暮鸦黑般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眼。
乐声戛然而止!
像是一颗颗圆润流转的宝珠刹时被扯断了丝线,所有休止的音符霹雳哗啦全然散开,又似乎都乖顺的停留在苏寒暮四周,接着顺着桃花眼撑开的弯弯的弧度,跌入他褐色的眼眸里。
玄奥的光芒在浅淡的眸光中流动,他苍白的胡须动了动,似是在念出什么晦涩的咒语,又似什么也没说。
所谓大音希声,便是如此罢?
所有人的目光把投射在他脸上,只见他不疾不徐的起身,压了压道袍上的折痕,朝皇帝缓缓执了一礼。
鼓点又起,杨子谦用轮指扫出的长音,自远及近,为他排出层层逼近的气势。
苏寒暮弯唇笑了笑。
便踏着气象万钧的鼓点弦音,朝大殿中央的水池行去。
眼见着道长终于动了,皇帝高悬的心稍稍放下,他眯着眼震慑底下那些蠢蠢欲动的大臣。
本来焦躁不安的人被皇帝凉凉的眼神一摄,登时坐的端端正正,他们暂时没有和皇帝叫板的本事,只希望这鸿门宴不要波及自身。
想到这里,其中有些人的背脊挺的更加笔直。
洛清霁倒是心下安宁坦然,她斜靠在玉栏上,认认真真瞧着哥哥的表演。
白发白须,白衣风流翩然,踏着铺天盖地如雨般的鼓点,一步步破开时空,朝她缓缓走来。
眼前的场景万分熟悉,好像曾经也有这么一个人,穿越无边的战火,越过浩瀚沙漠,略过万家烟火,坚定的朝她走来。
这个人的面容,她有些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那场无边无际的梦境里,她一直都在狼狈的追逐着一人,追逐着她的明月。
明月皎皎,何曾坠落?
明月有独属于自己的专属轨道,或于万军之中谈笑自如;或于硝烟之中指挥若定;或是在这样的场合,翻手覆雨,计定乾坤。
但她知道这个人,独不可能是她的哥哥。
哥哥。
苏寒暮,曾经的明月。
她淡淡垂下眼眸,突然有些想饮酒了。
趁着现在弦乐大作,众人都把目光放在青云道长身上,她从明净的小几上取下一盏玉壶,斟了口酒。
浅浅抿上一口,便罢了手。
待会儿,还有一场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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