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门如其名

江游的思绪飘得有些远了，花卷也不知这位司官对着这一屋子再寻常不过的摆设出的是哪门子的神：睹物思人？还是触景伤怀？

        但东厢的采光确实极佳，此刻冬日里余斜的金晖还能照进窗子，映在江游的侧脸上，轮廓和光影都颇为赏心悦目。

        花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一时间倒也忘了几人在这屋里干站着的尴尬。

        倒是江游自己先回过神来，再次端着官员那疏离又客气的作派，向花卷颔首致谢，道是入乡随俗，不需刻意款待。说这话时，他眼角余光下意识往窗边光亮处一瞥，发现窗台边似乎有一抹红色，刚刚自己居然没留意到。

        “那是？”

        一切近在掌握的笑意从花卷眸中飞快闪过。

        只见她紧赶两步，跟在江游后头到了窗台边，作势伸手就要把那东西匆忙收起：“实在不好意思，这不是年关快到了吗？我和师姐师兄习武之余也要放松放松，就剪了几个窗花玩儿，打算多剪一些后在每个房间都贴起来。让您见笑了，您要是不喜欢，东厢就不贴——”

        她边说，边将仿佛随意丢在窗台边的窗花纸抖了抖，彻底抖开抚平整了，再仔细地对折后收进怀里。

        也就是在这一抖一收间，江游分明看见这窗花剪的既不是家家户户逢年过节必备的“双喜”字样，也不是祥云瑞兽之类的传统吉祥图案，而是一个直击人心的“卷”字！

        这层层叠加到连过年窗花都带“卷”字的门派文化氛围，终于在江游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只觉自己和整个魔教下一瞬就要被拍死在沙滩上了！

        “……无妨，这窗花很是特别，回头一并贴上吧。”除去穿开裆裤的日子，江游这表面淡定的涵养功夫也才练了十几年，再三咬牙，才管理住了表情，憋出两句像样的场面话，“卷卷门果然是‘门如其名’。”

        “山外有山，卷外有卷，我们卷的还远远不够，司官大人谬赞了。”花卷闻言，抿唇笑着谦虚了句，顺便暗中给师兄师姐递去一个得逞的眼神。

        都说细节决定成败，这窗纸还是昨晚她灵机一动想出的点子，反正左右都是要为了省点买窗花的钱自己动手的，与其为难自己，学着外边店家卖的那些纹样剪成个四不像，倒不如直接剪个“卷”字，刻意放在安排给司官的厢房窗台处，让司官自己不经意间发现，效果远胜她主动介绍。

        江游的心态已经极其不稳，生怕花卷还藏了什么自己现在难以招架的“后招”，急忙按了按眉心，有意露出疲色。

        花卷是何等的眼力劲儿，立刻道：“江司官您一路舟车劳顿，肯定累了，今日就先歇了吧。日子还长，其他的考察可以慢慢来。路遥知马力嘛。”说完，她就拉着师姐师兄往房外推，推到门边了，又细心地问了句：“对了，晚膳您是想和我们一起在前厅用，还是我您送到屋里来？”

        “不用麻烦女侠！”在旁安静了好一会儿的楚去辞，这回倒是甚合江游此刻逃避并不可耻的心意，积极主动地把手一举，憨笑道，“回头我去伙房给大人把晚膳端回来就是了。”

        哎，江游简直担心前厅的膳桌上会刻着一个“卷”字，然后花卷还会端上“卷卷汤”之流的菜色——光想象就令人食不下咽！

        多年伺候的仆从必定熟知主人喜恶，端茶送水之流的，只会比她更周到。花卷也担心司官初来，摸不准脾气，有人代劳那是最好不过的，便没有推辞，只是客气一笑：“那就有劳楚小哥了！”

        晚膳时分，楚去辞准时给江游端来了饭菜。两人关起门来，自然没什么主仆之分，一张桌子就吃了起来。

        那菜的食材说好听些是蕴着乡间野味的俗趣，若直白点那便是透着股捉襟见肘的拮据。可这些家常小炒胜在色香味都不俗，楚去辞这个吃惯了大鱼大肉的公子哥乍一尝还倍感新鲜，又忍不住在私下里掉书袋，念起了“复得返自然”之感，吃得那是津津有味，还乐呵呵地与聊起在伙房里的所见所闻。

        “没想到花卷女侠不仅剑使得好，刀工也是一绝！我去伙房时，正看见她在做这碗豆腐汤呢，那豆腐花雕的，栩栩如生——”楚去辞光用语气表示钦佩还不够，拿着匙的手还要竖个大拇指。

        “哦，是不错。”江游却没多少品鉴佳肴的心思，只有口无心地应着。

        起先楚去辞还只当他是沉稳内敛导致的话少，后来再迟钝也觉察出人家是压根没与自己闲聊的意思，便没再聒噪。

        江湖儿女，又是魔教少主，既然身怀常人所不能及的绝技，那有点异于常人的小脾性就也不难理解了嘛。楚去辞十分善解人意地想着，迅速吃完，然后笨手笨脚，乒乒乓乓地收拾完碗筷，就圆润地滚了。

        等房门重新关上，这位喜怒皆不形于色的魔教少主终于把脸一垮，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又把窗子开得更大了些，透气。

        暮色已合，冬夜的冷风灌进来，给江游心头的烦闷降了点温。他忽然又起了作画的兴致，就在窗边的书案前挑了灯，从包袱中取了炭笔和这次出门特意裁切编装好的画册子，翻开第一页，涂涂画画起来。

        一笔笔的本是随心，于是鬼使神差的，画纸上就出现了这么一幅景象：

        伙房中，大锅里的热油烧得滚烫，小人儿花卷拿着一把与其身量极不匹配的大菜刀，对着砧板上一条也大得不合常理的死鱼磨刀霍霍。

        江游搁笔端详片刻，忽然感到自己出现了幻觉！

        那画上的小人儿居然还抬头对他笑出了八颗白牙，殷情道：“江司官，我给您做道本派特色菜炸卷鱼吧？那些还会卷起来的活鱼，咱们吃不起，但这种直挺挺的死鱼我也有办法让它看起来在下锅之前还是新鲜的——多给鱼背上划上几刀完之后再下油锅炸，立刻就会卷得不能再卷，寓意极佳！”

        脑海中的话音犹在，江游已经一个激灵把画册合上，丢回了包袱。

        他可不想晚上做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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