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夜遇(上)
听蘇楼前身是苏州一处园林,后被巨贾收购,改做了酒楼雅座,风景雅致,专供达官权贵品茗消遣。
绿荫流水,花廊曲折,虽值六月,但听蘇楼处处有绿荫遮蔽,倒也凉快。
是以,用过午膳后,谢昭华干脆带着春落和夏知,游起听蘇楼来。
听蘇楼的侍女采莲见谢昭华穿戴不凡,出手阔绰,十分殷勤的领着谢昭华游着园子。
采莲约四十来岁的模样,滔滔不绝嚼着话:
“听姑娘口音,不是苏州人,倒像是京都一带的。姑娘可是头回来苏州?”
谢昭华笑着点头。
“姑娘真是慧眼如炬,头回来苏州就挑中了听蘇楼。姑娘瞧瞧,全苏州的酒楼里,咱们听蘇楼的景致可是头一份呢。”
“姑娘快瞧,那儿停着画舫,画舫里头……”
主仆三人就这么在园子逛了一下午,采莲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兴致勃勃向谢昭华介绍听蘇楼的景观,把谢昭华逗笑了好几回。
天色渐沉了下来,眼瞧该用晚膳了,谢昭华从发鬟上卸下一支赤金海棠金钗递给采莲:
“难为你带我们逛了一下午,这支钗权当打赏。天色不早,我想换个地方再看看,你们这儿哪条街比较得趣?”
采莲接过谢昭华的金钗,放在手里掂了掂,眼里直冒金光:
“多谢贵客赏赐!要说哪条街最得趣,当属沿京杭大运河的凌波路,特别是天黑以后,各式杂耍玩意儿,应有尽有,若是贵客不晕船,租一艘画舫,泛舟湖畔,丝竹管弦声自岸上传来,两岸美景,尽收眼底,实乃乐事!眼瞧天色沉了下来,从此处去凌波路,约摸半个时辰,贵客这会去,正好凑个热闹。”
谢昭华笑着点了点头:
“有劳。”
采莲目送主仆三人出了听蘇楼,捧着手里的赤金海棠金钗看了又看,乐呵了半天,自言自语:
“果然没看错人,是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出手如此阔绰,不枉我费了一下午的唇舌!”
正高兴着,一面容俊朗的男子突然立在她身前,旁边跟着一带刀侍卫,采莲吓坏了,立刻把金钗藏在身后: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男子长身玉立,剑眉星目,是采莲见过最俊的男子,可偏偏他神情淡漠,眉眼清冷,仿佛要吃人一般。
采莲害怕极了,往后退了两步:
“我告诉你们,别想打我的主意,只要我一出声,立马有人来抓你!”
采莲畏首畏尾,只见带刀侍卫从衣袖里掏出一钱袋,递到她手上。
“若把那支金钗给我,这袋银子就归你。”
采莲小心翼翼接过钱袋打开,发觉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拿出一锭来咬了一口,确认是银子,欢天喜地的把金钗递给男子:
“一言为定,这袋银子既给了我,公子可不许反悔!”
男子接过金钗后,面露嫌弃,用衣袖擦了擦金钗,视若珍宝的藏入袖中:
“不过一袋银子,哪怕再给你十袋,本官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杨嘉,走。”
采莲捧着沉甸甸的银子,乐得直跳脚:
“今儿怎么什么好事都找上我了!”
要知道,宣祈方才给她那袋银子,够她买五支赤金金钗!
“姑娘快看,那就是京杭大运河!”
半个时辰后,春落搀谢昭华下了马车,因天黑,谢昭华也就没戴帷帽。
谢昭华抬头,入目是一片灯火阑珊,船来船往,熙攘热闹,叫卖声络绎不绝,那就是造福天下的大运河。
采莲所言不虚,这果然是个好地方。
“若不是怀着身子,易犯恶心,今日这样好的机会,定带你们去画舫上坐坐。乘不了画舫,沿街走走总是要的。看看苏州的街市都卖些什么玩意。”
“姑娘这般貌美,快来瞧瞧胭脂,咱家的胭脂轻薄细腻,里头加了玫瑰花汁,专门养肤的!”
谢昭华随手拿起摊主介绍的玫瑰脂粉,掀开盖闻了闻,笑道:
“味道果真不错,可还有其他味道的?”
摊主是个大娘,连忙指着摊上其他脂粉,笑眯眯道:
“有,有,有!有白芷的,幽兰草的,绿梅的,牡丹的,山茶的,姑娘看看喜欢哪一种?”
谢昭华在京都,顾着贵女形象,这般热闹接地气的街市几乎没来过,今儿得了机会,难得兴致高,扫了一眼做工精致雕花胭脂木盒后,笑道:
“难得来一次,全都包起来吧,等到时候回京都,给母亲和姨母瞧个新鲜。”
跟在身后的两个秦府府丁闻言相视一惊,交头接耳:
“不愧是京都的贵主,出手就是阔绰。家中娘子想要这的胭脂很久了,可一盒要五两银子,顶我半年的月钱,我攒了许久才舍得买!”
谢昭华难得有这样好兴致的时候,一路逛下来,不仅自己挑了一大堆玩意,连带给春落夏知买了不少,团扇、口脂、流苏、璎珞、玉石挂件等,女儿家喜欢的东西,谢昭华都买了一遍。
逛着逛着,谢昭华被街上一卖花灯的摊子吸引。
“姑娘瞧瞧,可有喜欢的花灯?”
摊主挑了一只苏绣簪花仕女图的六面提灯递与谢昭华,苏绣本就难得,灯面上的仕女绣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玉制的灯柄,触手生凉,手感极好。
春落瞧谢昭华想买这提灯,前后扫了一眼,面露难色:
“姑娘,这侍女提灯固然好看,可是……再买我们就拿不下了……”
谢昭华闻言,转身看向背后,她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不仅春落和夏知,就连跟在后头的两个府丁,手里也拿满了东西。
谢昭华不由轻笑一声:
“早知就不拒回秦大夫派的府丁了。这下好了,好不容易出来一回,看中的东西却买不回去。这盏提灯上的仕女图绣得好,可惜了。”
谢昭华笑着把提灯递给摊主:
“这盏灯实在精巧,烦请摊主替我留着,明儿我再派下人过来买。”
“逛了这么些时候,我有些累了,我瞧前边有个亭子,正好没什么人,我们过去坐坐。”
谢昭华一行人走后,花灯灯主刚要把苏绣仕女图提灯收回远处,便听得一句:
“这盏灯,我要了。”
这会儿时辰不早了,画舫上虽仍有丝竹声传来,街上行人却已散了大半,谢昭华挑的亭子临近大运河,隐约能听见从画舫上传来的嬉笑玩乐声。
谢昭华不用想也知道,画舫上尽是些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
春落把手里头一大堆玩意置在石案上,掏出帕子仔细擦了擦石凳,这才扶谢昭华坐下。
谢昭华挥手,示意两个府丁上前来:
“你们跟了我一天,定是累坏了,你们应当和我一样,未用晚膳。我在这小坐一会儿,你们领着赏钱,先去吃完热汤面。”
两个府丁面面相觑,直摇头:
“姑娘美意,奴才心领了。奴才奉大夫人的命护卫姑娘,岂有离开之理?”
谢昭华看了眼春落,春落会意,立刻从钱袋里,掏出两锭银子,分别递到他们手上:
“姑娘也是心疼下人,姑娘让你们去,你们去便是。实不相瞒,我和这位夏知姑娘皆有武功在身,一般人伤不了我们姑娘。你们手头上的玩意儿先搁在这儿,去吃碗热腾腾的汤面,等你们吃饱了,我们就启程回府。”
两个府丁接过足量的大白银子,朝谢昭华行了一礼,随后心满意足的退下找吃的了。
“姑娘逛这么久,想来也饿了。奴婢瞧这附近点心铺子不少,姑娘可有想吃的?奴婢买些来,姑娘在马车上吃些好垫垫肚子。姑娘是有身子的人,最经不得饿了。”
谢昭华轻轻摸着小腹,点了点头:
“你去买吧。许是中午在听蘇楼吃得太多了,这会竟还不饿,你替我买些酸甜开胃的糕点来。”
丝竹弦乐声阵阵传到谢昭华耳里,随之而来的,还有从运河上吹来的冷风。
冷风扑面而来,谢昭华颤了颤身子,春落买糕点去了,此刻,只有夏知陪在她身边。
“早知运河边风大,该带件披风出来的。姑娘,车夫就在不远处侯着,奴婢扶姑娘上马车先等着。省的叫风吹坏了身子。”
谢昭华伸手拦住夏知,没有要起身的的意思。
她抬头,看向灯火阑珊的画舫,神色突的有些落寞。
“夏知,我八岁那年你就开始向陛下传信了。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年我画的《落梅图》,究竟是卖给了书肆,还是一并到了陛下手里?”
“姑娘……姑娘的画确实到了陛下手里,那些银钱是陛下出的,依姑娘的吩咐,施舍给城郊那些揭不开锅的贫户。”
“只是……姑娘自成亲后,甚少再画落梅。陛下虽没再收到姑娘的画,私下却添了不少钱,着阿严定期送给那些贫户。”
“阿严?夏知,你唤他这么亲切,他可知晓你的心意?”
夏知闻言红了脸,低头小声嘟囔:
“姑娘莫要取笑,阿严在暗处陪了奴婢八年,奴婢自然……”
谢昭华牵过夏知的手:
“夏知啊,寻个时间,把你的阿严带来给我掌掌眼。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十七了,婚事,该有个着落。”
夏知半蹲着,伏在谢昭华膝上:
“姑娘待奴婢这般好,奴婢不愿嫁人,要一辈子跟在姑娘身边。”
“夏知,听话。你和阿严若能成眷属,无形之中,算是了了我一桩心愿。”
谢昭华闭眼,任由风往她脸上吹。
帝王家多是身不由己。
梁悯处处顾着大局,运筹帷幄,志在决胜千里;而她却心口不一,心高气傲,僵持着不愿放下身段。
若梁悯肯好好告诉她背后的掣肘和苦衷,她定一心一意等着梁悯大权在握,迎她入宫。
可梁悯没有。
谢昭华还记得,得知梁悯要娶顾婉那日,她哭红了眼,在东宫苦苦等了好几个时辰。
最后她只等来一句:
“孤不日将迎娶太子妃,望表妹自重。”
她以为的两小无猜,两心相许,最后换来一声,望表妹自重。
谢昭华一心等梁悯的时候,他没有出现。
偏偏在她喜欢上另一个男子后,紧紧握着她的手,哭着求她入宫。
阴差阳错,兜兜转转。
她和梁悯,到底是错过了。
夏知若能和阿严在一起,她和梁悯之间的蹉跎,某种意义上,也算有个圆满。
夏知不知何时轻手轻脚起了身,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谢昭华睁开眼时,身上多了件外袍。
她细看,是一件玄色的外袍,袍上用金线绣了祥瑞兽纹和云纹,除了皇室和王公之家,无人敢穿绣金线的玄袍。
怔懵之际,方才她舍下的苏绣仕女图提灯映入眼帘。
她坐在石椅上,侧过头,顺着玉制灯柄往上看,先是瞧见他精瘦的身躯,滚动的喉结,下巴刚冒出头的青茬。
月光柔和的洒在他美玉一般的脸上,薄唇微张,似是欲言又止,一双狭长勾人的眼,正温柔专注的看着她。
果然是宣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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