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夜遇(下)
天黑如墨,月朗星疏,夜风习习,画舫上语笑阑珊,丝竹声乐清脆宛转,揉进夜风,飘进谢昭华耳里。
辗转反侧日思夜想的面庞,就这么猝不及防闯进谢昭华眸子里。
惊慌、失措、屈辱、怨恨,掺杂着隐忍压抑的思念涌上心头,一时间五味成杂。
谢昭华立即拿开披在身上的玄色外袍,递给一旁的夏知,往后退了三步,福身行礼:
“见过世子。臣女不敢污了世子的外袍,烦请世子收回。”
宣祈低头,看着活生生的谢昭华,泪水突的蓄满眼眶。
任齐都大都护那十三年,午夜梦回,无一不是她死在自己怀里的模样。
他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当时怎么就忍心杀她呢?
十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日日笼罩在那个女子带来的苦痛之下。
如今重活一世,活生生的人就这么立在他面前,思念决了堤一般涌泻而出,他再也抑制不住。
“宜姝,婚书尚在,你仍是我宣祈名正言顺的妻。”
谢昭华仍弓身行礼,头垂得低低的,不卑不亢,一脸云淡风轻。
“一纸婚书罢了,勾销的法子多的是……”
宣祈没等她说完话,径直往前走了两步,拿过夏知手里的衣袍,披在她肩上,随后弯腰,熟稔的将人一把抱在怀里。
“世子,你做什么?于理不合,快放我下来!”
待谢昭华反应过来,人已被他抱在怀里,出了凉亭,往秦府的马车走去。
“休书一事是我一时糊涂,未经深思熟虑。我已知错了,你原谅我可好?”
宣祈抱着她穿过尚有人来往的大街,夏知惊慌失色的跟在后头。
夜色虽深沉,到底是在街上,谢昭华不愿张扬闹出动静,在街上丢了脸面,只把头偏向宣祈怀里,尽量不叫人看见,冷冰冰说了一句:
“世子仍是这般我行我素,从不顾及别人的想法。街上人来人往,若叫人发觉臣女的身份,谢家的颜面何存?”
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宣祈没停下,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谢昭华很快被抱到秦府的马车上,车夫见杨嘉身上带着刀,虽吃惊,到底没敢多问。
谢昭华被抱上马车后,坐在角落,离宣祈远远的:
“世子自重!休书上写的一清二楚,从此各自婚嫁,互不打搅。世子今日此举,又是何意?难不成在世子眼里,臣女不过一件玩物,兴致上来的时候捧在手心里宠着,待玩腻厌恶了,弃之如敝履吗?”
谢昭华不知内情,误会得狠了。
宣祈急忙解释:
“宜姝,是我急火攻心,不顾后果一时冲动,这才写了那封休书。休你非我本意……我已知错了,求你原谅我。”
谢昭华端坐在软垫上,拢了拢方才蹭乱的发鬟,抬头看着她,面无惧色,从容不迫:
“世子,还是那句话。你既写了休书给我,宣谢两家再无干系。勾销婚书于谢家而言,轻而易举,世子莫要再拿礼部婚书压我。世子若再这般无理取闹下去,臣女这就回京都求太后做主。”
活了两辈子,宣祈知道谢昭华心高气傲,没那般好哄,是以,他拿了十足十的耐心。
他轻笑一声,慢慢逼近她,牵起她的手小心翼翼握进手掌:
“宜姝,你说同我没有干系,那你肚子里的小家伙,该怎么算?”
谢昭华心沉到了谷底,垂着眼眸,不发一言。
果然,他只是为着孩子才来的。
若没有这个孩子,他哪里会想起她?
若他真心记挂着她,为何现在才来?
黛眉微蹙,眉目如画的脸上染了层落寞,谢昭华决绝的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靠在马车壁上,闭目沉思。
察觉她心情低落,宣祈不敢招惹她,往后坐了些。
外边一阵动静,是春落和秦府两个府丁回来了。
春落见杨嘉在此处,暗道不好:
”夏知……姑娘呢?”
夏知愁着脸,指了指马车,悄声道:
“姑娘和世子,在马车上。”
“这……这如何是好?我买了些糕点,姑娘还没用晚膳呢!”
说完,马车帘子被人掀开:
“杨嘉,把糕点递上来。人可来齐了?若是齐了,那就回秦府。”
春落到底不敢忤逆宣祈,乖乖把食盒递给杨嘉,由杨嘉送进了马车。
杨嘉扫了眼春落夏知,再看了看手里拿满小玩意儿的两个府丁,随后朝车夫说道:
“驾车,回秦府。”
宣祈接过食盒放在小几上,从里边端出一盘六格装的山楂糕:
“宜姝可要来一块?”
谢昭华倚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没有理会他。
无礼就无礼吧,反正无人敢追究她在宣祈面前不守礼节一事。
心里烦得慌,她不愿再同宣祈说话,生怕宣祈拿孩子威胁她。
从凌波路驾车回秦府大概半个时辰的车程,谢昭华一路上闭着眼,不发一言。
马车行至秦府时,谢昭华武士宣祈悬在半空想扶她下车的手,提起裙摆,自顾下了马车,由春落夏知搀着,径直回了澜月阁。
宣祈也不恼,静静的跟在她身后。
秦府下人见谢昭华回来了,连忙去禀了秦大夫人,秦大夫人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了地。
“三姑娘出去这么久,可算回来了,回来就好!对了,可是和世子一道回来的?”
“回大夫人,正是。奴才瞧见了,三姑娘和世子从一辆马车上下来的。”
彭氏点头:
“我知晓了。世子要如何不干咱的事,三姑娘人安全回府就行。”
谢昭华回屋后,刚要叫春落锁门,宣祈便跟了进来。
屋里的奴婢纷纷行礼:
“世子。”
“春落,不必多礼,起来替我斟茶。”
“夏知,我饿了,你去厨房传菜,顺道煎剂安胎药来,正好用过晚膳喝。”
谢昭华坐在八仙桌上,神情自若,语气温和,权当宣祈不在。
春落暼了眼宣祈,见他无愠色,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听谢昭华的,起身替她倒了茶。
见春落如此,夏知只好也跟着做,起身去厨房,替谢昭华传菜。
谢昭华目光扫过画竹,笑道:
“画竹,你还跪着做什么?过来替我捏肩。”
画竹胆小,偷瞄了宣祈好几眼,确定他不生气后,这才轻手轻脚起身,走到谢昭华身后,替她捏着肩膀。
目睹宣祈吃瘪的杨嘉捏了把汗。
啧啧啧,世子妃的脾气还真是……倔。
世子这回,可有的受
宣祈哂笑一声:
“谢府的下人我倒是使唤不动。杨嘉,过来斟茶。”
谢昭华仍没理他。
约摸一刻钟后,晚膳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秦府的丫鬟见宣祈在这,自然而然上了两副碗筷,谢昭华没说什么,自顾用起晚膳来。
“宜姝啊,多吃些,怀着身子辛苦,我瞧你清减了不少。”
边说,边往谢昭华碗里夹菜:
“为着肚子里的小家伙,宜姝多吃些。”
谢昭华没动他夹的菜,别过头吩咐春落:
“春落,布菜。”
宣祈冷笑,一双眼直勾勾盯着春落:
“春落,你若还想要这双手,就把银箸放下。”
春落害怕极了,立刻跪地:
“世子息怒。”
宣祈没恕春落起身,舀了一碗猪肚参鸡汤放到谢昭华面前:
“喝碗鸡汤养养胃。”
这回,谢昭华没再拒绝,垂着头,乖乖喝他舀的汤,随后拾箸,夹起宣祈布的菜,送进嘴里细嚼慢咽。
“宜姝,来苏州之前,我已派人把羽络放了出来。刑部没对羽络用刑,她完好无损回了万宝阁,你放心就是。”
“母妃得知卫家一事后,和卫二夫人断了干净,再无往来。”
“那日来府上寻我的是前御史之女王容安,不是卫妤,京都传我和卫妤私会,都是假的,你勿要放在心上。我派人打听过了,王容安原本被送进了道观,后来搭上了卫家,母亲被卫二夫人骗去万佛寺一事,是她一手挑唆。”
“宜姝放心,我已派人教训了王容安,谅她日后不敢再犯。”
“还有卫妤,不知你可得了消息,三日前,陛下封卫妤为才女,纳入了后宫。有太后舅母在宫中亲自管教,想来,卫妤不会好过。”
“宜姝,当日写休书给你,非我本意。只是背后关系王府身家性命,我不得不写休书给你。背后牵扯太多,一时解释不清,我日后再同你细说。”
“宜姝,你可知礼部为何迟迟不动婚书?若背后没有陛下的授意,礼部哪敢同太傅做对?你我的婚事的是皇后赐婚,礼部婚书尚在,单凭我一封休书,做不得数的。”
“所以,你仍是我的妻,是宣王府名正言顺的世子妃。宜姝,随我回王府好不好?宜姝莫要气了,同我说句话可好?”
……
宣祈身段放的极低,语气温柔无比,一边替谢昭华布菜,一边耐心的解释。
杨嘉听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浑身不自在,干脆退到门外守着。
谢昭华仍不为所动,神色自若,只管进她的食,仿佛没听见一般。
谢昭华吃的差不多了,放下银箸:
“夏知,你去看看安胎药可煎好了,若煎好了就端上来,今儿逛了太久,我乏了,早些喝了药,我早些歇息。”
“是。”
“春落,别跪着,跪久了伤膝盖,快起来。”
宣祈在这,春落不敢随意起来,委屈无助的看了眼谢昭华,继续跪着。
“世子妃让你起来,你起来就是。”
宣祈发了话,春落这才敢起身:
“谢过世子。”
夏知很快端来了安胎药,宣祈接过安胎药,吹了几口,试了试温度,舀起一口,想要喂她。
谢昭华没喝宣祈喂的,从他手端过药碗,一鼓作气全喝了。
……
喝过药,谢昭华含了温水漱口,随后走到内室,坐到妆奁前,唤春落替她卸钗净面,盥洗妥当后,自顾自上了榻,丁点儿不理宣祈。
春落熄了烛,走到宣祈面前,面色为难:
“姑娘……世子妃她歇了,世子如何安置?”
“无碍,我在这坐一会。”
宣祈踱到软榻边坐下,拿起谢昭华半翻的《周易》,安安静静的守着。
春落方才熄了烛,怕宣祈伤了眼睛,忙拿起火折子点了案几旁的烛。
屋外蝉鸣不停,夜风拂散夏日的燥热,屋里的花瓶插着时令的鲜花,满室芳香。
孕期本就疲乏,何况白日里逛了一天,谢昭华上榻后没过多久,沉沉睡去。
两刻钟后,宣祈放下《易经》,走到床前,轻轻掀开帐幔,温柔注视着熟睡的谢昭华。
宜姝正在气头上,不理他就不理他,总归人还在,好端端活在他眼前,不像上辈子那般,死在他银枪下,叫他日思夜想,悔恨挂念了十三年。
赵国对齐国数十年的布局谋划,先帝对宣谢两家的疑心猜忌,梁悯温润君子笑里藏刀后的运筹帷幄,精心算计……
重生一事荒谬至极,上辈子的血海深仇,爱恨嗔痴,造化弄人,他不会告诉谢昭华。
这辈子,梁悯比他先一步忆起前世,未雨绸缪,步步为营,铲除赵国潜伏在齐国数十年的叛臣,李瑜和程裴。
凭梁悯的心机手腕,可保大齐百年无忧。
梁悯一心赎罪,平定国土攘外安内,费尽心思替他二人铺好前路,他,又岂可辜负?
但祈,吾如天星,汝为明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来日方长,细水涓流。
日复一日伴在她身侧,总有一日,能捂热她明月一般清冷孤傲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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