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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5章大船大浪(下)


第二天,温颀接到了hr的电话,让她一会儿抽时间去董事长办公室,汇报昨晚拜访谢波院士的情况。

        温颀闻言一惊,还真没想到,自己在盛域的“初次亮相”竟能得到大老板的关注。她迅速将冠脉支架相关的资料准备齐全,然后去向董事长办公室。

        这个楼层没有别的部门,由此静得出奇。盛域大厦坐落张江药谷,毗邻国家生物医药基地,从四周排排透亮的落地窗望出去,能看见阳光急旋,云海舒卷,也能看见条条大路蜿蜒如蛇,人与车似鳞片堆积。温颀有意放缓脚步,慢慢享受这种漫步云巅的感觉。

        忽然听见一阵刺耳的骂架声,细细一辨,居然就是从董事长办公室里传出来的。

        温颀停下脚步,这个嘶声力竭的女人正是廖君。

        “我没做错!你不也是这么谈生意的么?男人可以在酒桌上聊政治、聊女人,顺便聊项目、聊合作,我为什么不可以?”

        “现在几点?”这个动了怒的男人应该就是董事长廖企之,“你闻没闻见你身上这股酒臭味!成天疯疯癫癫的,成何体统!”

        “我是上班时间喝酒了,那又怎么样?你开除我啊!”廖君冷笑一声,“你唯一的儿子也在牢里了,我们都是扶不起的刘阿斗,你也不用一天天的假装正经了,干脆再找个女人生一个,反正你外面野女人也——”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声,紧接着廖君摔门而出,捂着脸,匆匆从温颀身边跑过。

        一阵风过,确实一股酒味。

        这么尴尬的场面,想抽身已经来不及了。办公室门没关,从廖企之办公桌的角度,恰好能望见门外的温颀。四目仓猝相对,老板的目光直咄咄地射了过来,温颀避之不及,想了想,索性大大方方推门而入。

        温颀以前在科技版新闻里见过这个男人,印象里就是个极有钱的儒商,像佛龛里的塑像,遥不可及。她没想到,真人看着竟很亲切,也很年轻。

        “刚才你都听见了?”廖企之仰靠在老板椅上,开始闭目养神。

        温颀反应很快,落落大方地回答:“我刚刚在深思一个问题,谢波院士的科研态度非常严谨,在即将召开的心脏病学会议上安排可降解支架的演示手术,多半已经来不及了。我们是不是可以采用‘医工结合’的方式与东方医院展开深度合作,由此进一步完善可降解支架的性能、开发其应用潜力?”

        这个回答滴水不漏,廖企之睁了睁眼,笑笑说:“医工结合,倒是这两年一个新兴的热点话题。说说你的看法。”

        “3d打印、vr技术、ai技术、微创手术机器人……都是这些年医工结合下的可喜成果。”温颀自信地说,“医学是个不断发展的学科,尤其依赖器械和材料的发展,医院与企业如果目标一致,就能有规划、有效率地进行联合研究,最终受益的是患者,实现的是双赢。”

        “一般的医工结合、院企合作,都是院方根据临床的实际需要革新传统理念,再由企业将其转化为产品,双方共有其专利。”廖企之针对温颀的观点一针见血,淡淡说,“可盛域的可降解支架已经有了专利,再与医院方面深度合作,是不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目前,在全球范围内,可降解支架的应用都还处于早期阶段,还有很多问题值得深入探讨,”温颀准备得十分充分,回答得十分认真,她的一双眼睛直直望着廖企之,丝毫不露怯,“比如一些复杂病变中,降解支架联合药物球囊的应用前景;比如支架植入术后如何个体化考量患者的双联抗血小板治疗,比如可降解支架比一般支架的操作手术难度更高,对医生的技术要求也更高……这些问题都需要根据长期效果来对产品进一步改良,不是一两项小样本的四期临床试验就能解决的。医工结合模式能让医疗与大数据真正结合,通过不断调参,让产品即使上市也能满足更多更复杂的心血管疾病诊疗需求。”

        “挺有见识的,我会考虑就你的建议跟谢波院士聊一聊。”廖企之完全坐正,脸上已不见一点先前的阴霾,他温声问温颀,“听说你以前在诺瑞从事销售工作,现在转型有没有不适应?”

        “没什么不适应的。”温颀脸上浮起一抹骄矜的笑容,“在药圈里,搞科研的一向看不起卖药的,但我觉得两者没有那么泾渭分明,一家企业的良性运转得靠两只轮子:一是商业能力,二是技术创新,就像人靠两腿走路,缺哪一条都不行。我倒是觉得盛域的研发人员也应该具备业务思维,不要只会闭门造车。”

        这话不一定全对,甚至不一定对,但廖企之哈哈大笑,对这女孩的锋芒毕露、敢言敢语大加赞赏,他说:“你叫温颀,今天之后,我肯定牢牢记得了。”

        直到落落大方地转身离开老板的办公室,温颀才平静下一颗狂跳的心,她一边庆幸自己没把事情搞砸,一边又突然想到:盛域在全球都有研发中心,总员工两万余人,光是上海一地就有五千名员工,博士、海归等高素质人才更是应有尽有,他们见都没见过,可大老板为什么独独能叫出自己的名字?

        转眼又到周末,谷小风与杨沃若通过了母校的在职研究生资格审核,一同迈入久违了的瀚大。这个研究生班是先读再考,学校管得很严,每次课前还得打卡签到。

        她们勿敢迟到,但有人迟到。开课约摸二十分钟后,温颀才姗姗来迟,在一众成年男性的注目礼中,她挑了个离谷小风很近的位置坐了下来。她从祝银川那儿得知,谷小风也在这里上课。

        老师继续讲课,谷小风与杨沃若对视一眼,她们都感到,丑小鸭陪衬天鹅的时光又回溯了。

        果不其然,一堂大课结束,温颀就故技重施了。她来到谷小风跟前,拿出一只淘宝上十几块钱的打卡用的指模,让谷小风帮她应付考勤。她还是上学时期那套说辞,说自己实在忙得要命,有些课在家复习就可以了。

        “麻烦侬了。”温颀两掌合十作出乞求之态,眸间一汪春水,波粼烁烁,神态是又娇又媚,别说男人见之神迷,女人都招架不住。杨沃若照旧暗搡谷小风,让她别搭理这茬,但谷小风也照旧心软,还是接过了温颀递来的指模。

        “谢谢侬啊,谷小风。”温颀巧笑倩兮,满意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你也太好说话了,她就是吃定你会心软。”杨沃若又瞥一眼温颀,悄悄对谷小风说。

        “算了,同学么。”

        “我婆婆要像你这么好说话,就天下太平了。”杨沃若这趟报名,只是以读书为借口,逃避婆婆催生二胎。然而事与愿违,她告诉谷小风,自己可能要退学了。

        “为什么?”谷小风问。

        “我老公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就为生二胎的事?”谷小风“噗嗤”笑出来。杨沃若的老公小张她是见过的,在国企的工程队当个小队长,学历尚可,长相温良,由头到脚都是正正派派一个老实人,唯一的不足就是妈宝。

        “对啊,侬想象得出伐,三十岁的人了,居然还玩离家出走那一套?”杨沃若说,她老公身边的朋友都是两个小囡,儿女成双,他羡慕得勿得了,坚持要她退学备孕。她不肯,两个人大吵一架,他就摔门出去住酒店了,劝也劝不住。

        “那你怎么办?”谷小风问她,“这就妥协了?”

        “不妥协怎么办?”杨沃若幽幽叹气,“老公现在一个人住外面,晚上没少去酒吧喝闷酒,还经常醉醺醺地给我打电话,要我低头认错,这样下去,搞不好是要被那些坏女人乘虚而入的。我婆婆也怪我不懂事,最近家里的气压低得勿得了。”

        “婚礼上见过你婆婆,感觉蛮气质的,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

        “大是大非上的问题,我阿婆倒是一向拎得清的,但我不是没有太响当当的理由么,我还惦记着她的商铺来——”

        一个纸团突然扔在了两个女人之间,她们应声回头,却见温颀正托着腮浅笑。

        “我不是有意偷听,但就是不小心听到了。”温颀笑意加深,曼语轻说,“这个‘趁虚而入’,我觉得倒是可以做做文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合计之后没两天,小张又醉醺醺地给老婆打电话,问她认不认错,妥不妥协?杨沃若装模作样地问他现在人在哪里,他就真的发了个定位过来。

        杨沃若挂了电话,转手把定位发给了温颀。温颀直接去了酒吧,从乌泱泱的人头里认出小张,便把醉得人事不省的他扶进了附近一家酒店。

        杨沃若抓住这个“把柄”,成功约出公婆来摊牌。正要单刀赴会,温颀却伸手一把将她拉来身边,用指尖沾了沾杯中的白开水,又轻轻点在了她的眼角与颊旁,仿佛施粉上妆,瞬间,这个女人就梨花带雨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温颀笑笑说,戏要做足了,理就全占了。

        后来发生的事都是听杨沃若口述的。

        她跟婆婆说,她那天晚上去酒吧接老公,没想到酒吧里的服务生告诉她,她老公跟个美女勾肩搭背地走了,听着是要去旁边的酒店开房。

        婆婆起初还不信,认为自己家教一向严格,儿子铁定做不出这种事情。杨沃若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酒店调来了监控,见监控里一个身姿婀娜、粉面桃花的美女扶着儿子进了房间,婆婆当场噤声。

        这个美女就是温颀,她把杨沃若的老公小张扔向大床就走了,但张家人完全不知内情。

        杨沃若脸上水迹点点,宛似泪痕,她趁机哭诉:“这样还敢生二胎?老公天天在外面花天酒地,勾三搭四,我一个单亲妈妈,以后怎么抚养两个小囡?”

        小张一看监控录像也傻了眼,申辩自己那天醉得酩酊,最后到底跟谁一起走的,他根本不记得,也不可能干出这种出格的事体。

        “瘌痢头儿子自家好,但孙子也是你们张家血脉呀!”杨沃若戏瘾上来,拉着婆婆的手,一口一个哭腔浓重的“姆妈”,“姆妈,你得把那个商铺过户到你孙子名下,哪天你儿子为了别的女人跟我离婚,你孙子就要流落街头了。”

        再不疼媳妇,也得疼孙子,何况这回确实是张家不占理,杨沃若婆婆再没二话,还真把家里那个商铺转到了孙子名下。

        再次小聚时,杨沃若大胜而归,喜不自禁地说:

        “我公公还要有意思,根本不听我老公解释,一回家就扇了我老公一耳光,骂他败坏家风,有辱斯文,摁着他的脖子让他给我写保证书。”

        听罢这个故事,三个女人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真是再痛快也没有了。

        一通乖张大笑,一番酣畅痛饮,杨沃若起身去洗手间,餐厅包间里只剩下了谷小风与温颀,气氛一下静了下来。

        从来也没深仇大恨,可能就是天生气场不对盘,两个女人各自垂首,一个品茶,一个喝汤。最后还是谷小风先开口,她代杨沃若向温颀道谢。

        “不客气,我只是不喜欢欠人情。”温颀动了动拇指,意思是你们还得帮我考勤呢。

        又颇怪异地沉默一会儿,谷小风再次主动打破沉默,问温颀:“新工作还适应吗?”

        “还不错。”温颀垂首喝汤,养颜的莲子木瓜百合,她不嗜甜,叮嘱厨房不准放糖。

        “你们老板呢?”

        “哪个老板?”

        “你们董事长,你见过他吗?”

        “见过,人挺好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温颀不解谷小风为什么突然提到廖企之。

        “还是你厉害,我换新工作就挺难适应的。”谷小风幽幽叹了口气,往自己那盅木瓜炖百合里狠加了一把糖,“我好像做什么都赶不上我领导的要求,觉得自己赣头戆脑的,没劲透了。”

        “运营跟销售都是跑一线,本质也都是跟医生打交道,”温颀倒不自矜,轻描淡写地说,“无非一个是上市前,一个是上市后,一个花钱,一个赚钱,门槛自然不如医学部那么高。”

        “就是门槛太高了才有心无力,我现在手上就有你们公司的一款药,”谷小风摇头,耸肩,又叹气,“周五公司的医学与运营两大部门跟老总们开会,讨论特瑞利珠单抗临床开发选择哪种适应症入手,我还一筹莫展呢。”

        这个时候杨沃若回来了,听见她俩的谈话,张口就接茬:“哎呀,你不知道那些所谓的精英多难搞,一天到晚看不起我们这些本科生,留过学、读过博士就了不起吗?每周写工作小结时,宁繁毋简,满纸废话,可一旦是同事间的交流,个个惜字如金,好像中文多烫嘴似的。”

        “ctp是临床试验方案、ctr是临床试验报告、iec是独立伦理委员会、irb是机构审查委员,这种倒算了,”药圈最令新人头疼的就是这些术语的英文缩写,温颀感同身受,也放开了说,“我那天听到一个同事打电话,说,‘tomorrow两个部门开meeting,要注意一下你的performance怎么?他以为这是完形填空吗?”

        说话间戏瘾附身,手舞足蹈,信手打翻了一只半装冰块的不锈钢桶,落地哐啷一响。三个女人又是一阵前仰后合的大笑。

        笑过之后,温颀便认真给了谷小风一个建议:“如果你觉得自己以目前的学识说服不了领导与同事,倒不如试试直接去说服甲方。”

        谷小风问:“怎么说?”

        温颀说:“你能在会上说的,你的老板和同事肯定都会说,还说得比你详实、比你专业、比你天花乱坠,但说到底,哪个老板不想多挣钱?你应该用销售的思维去考虑开发哪种适应症,如果还有人质疑,你就说公司不该分卖药的和不卖药的,所有人都该是卖药的,卖掉了功成名就,卖不掉大家一起死。”

        这话听来实在横得很。谷小风狠抿一口百合甜汤,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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