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速之客

除夕下了场大雪。天地裹素，一片清白。白雪映着红梅，煞是好看。

        年前闹了一场，父亲心有戚戚，申斥全府不得嬉戏玩闹。人们都惧怕他，这年自然过得索然无味。

        我常在院里待着，并不爱多走动。

        “长姐——”

        幼弟抱着一簇红梅摇摇晃晃朝我跑来，扑进我的怀里。

        “哎呀屿儿慢点跑！”我宠溺地刮了刮他的鼻头，将他领进屋里，“冻着没呀？这红梅花可真好看！”

        母亲膝下只有这一个幼子。父亲对他寄予厚望，取名成屿，希望他顶天立地，如山石般坚韧刚强。

        因母亲生他的时候年岁大了，屿儿从小体质孱弱。为了保命，只能寄养在寺庙的法师名下。如今到了开蒙的年纪，就回家来住。

        小家伙虽然从小没养在母亲身边，却是个极黏人极可爱的性子，常常逗得人开怀大笑。

        上一世我入宫前，屿儿哭着不想让我走，小脸挂着晶亮的泪珠，信誓旦旦地说以后做了大将军就能保护姐姐了。

        看着眼前正认真地把梅花一支支插进瓶里的小家伙，我心底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喜。命运实苦，却也足够宽厚。它让人脆弱而绝望，却也时时给人苟且安生的理由。

        “姐姐，我想吃徐记的糖糕！”小家伙凑上来，摇着我的胳膊说道。

        “年前置备的糕点都被你吃光了，还惦记别家的呢！”我嗔怪道，“屿儿再等两天，这时候店铺都关门了。等初五开业的时候，姐姐带你出去吃。”

        “那我还想要云水间的酥酪，一品斋的猪肉脯！”

        “好好好——”我抬手捏了捏屿儿的脸，“瞧把我们屿儿馋的！”

        大年初五。京城里的店铺开门营业，街上人也渐渐多了。

        红灯笼还高高挂着，店铺门口早早扫了积雪，清出一条道来，方便顾客通行。

        我领着屿儿满街地逛，身后跟着景泰和一个小厮，两人手里都提了不少东西。

        我有心想去清谈居看看，低下头朝屿儿笑着说：

        “东街今日有艺人踩高跷表演，屿儿想不想去看看？”

        屿儿自然答应。

        我们便寻了茶馆二楼临窗的一个位置坐下，街头陆陆续续有百姓围观，茶馆临窗的位子也渐渐约满。

        杂耍艺人扮丑，多戴五彩面具，或脸上涂有油彩，以长木缚于足，可作行走、跳跃、舞剑、空翻等技。

        一人头戴翎羽，着獠牙面具，该是扮作将军模样。只见他凌空一跃，挽出个漂亮的枪花，稳稳地落在台上。

        “好！”传来一阵喝彩声。

        屿儿也拍着手笑，“姐姐你看！话本子里说的将军是不是就是长这个样子！”

        我脑海里浮现了那人出征时候的样子，通身杀伐之气，却又清俊无双。

        “真正的将军啊是冷面冷心、刀口舔血的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须得笳声呜咽、百鬼夜哭才能相配，岂是这喜庆颂声可形容万一的？”身后传来一声低笑，嗓音却雌雄莫辨，平白添了几分妖异。

        我猛地回头，撞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尽妖冶的脸。他生得白净，鼻梁高挺，有游牧民族的影子，但一双眼睛媚而近妖，顾盼流转，仿佛将人的魂魄抽走一样。见他并非满人装束，我心生疑惑，却并未明言。我不愿多惹是非。

        我抹去眼里的惊异之色，转过头来却见屿儿呆愣了半晌，不禁高声怒道：

        “你何苦吓他！”

        这时掌柜匆匆跑上来向我耳语道：

        “这个人是个商人，今天一早就来这想要买下咱们这间茶馆。我给府里递了信，没成想您带着小少爷出门了。”

        我大吃一惊，悄悄瞥了一眼正散漫喝茶的人。

        原以为生意不好，可以再拖延些时日容我想想办法，谁知这人来得如此快！

        “你跟景泰姐姐接着看戏，我一会儿就回来啊。”我看向屿儿，安抚道。

        “这位公子，可否随我至雅间一叙？”我向那人走去，笑着颔首，然后转头朝刘善生吩咐，“掌柜看茶。”

        那人漫不经心地打量我一眼，施施然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绛蓝色云纹。

        真是妖孽！

        我做出“请”的手势，他也毫不客气，大步跨进雅间，挑了一处坐下。掌柜上茶，躬身退下，掩上了门。

        “还没请教阁下台甫。”我低头给对面的人倒茶，心中飞快地想着对策。

        “萧如珩，取君子之意。[1]”

        “看样貌，萧公子可是异邦人士？”

        “文鸳小姐似乎对萧某的身世格外感兴趣。”他低低笑了一声，轻呡一口茶，调笑似的看着我，就像看一只豢养的猫。

        我极其反感他这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神态，却无法排解这莫名其妙的压迫感和紧张感。

        “那萧公子为何看上了我这小小茶馆呢？”我装作若无其事，也扯出薄薄一层笑意。

        “商人逐利，天性如此。”他淡淡一笑，“不过，萧某以为，相比茶馆，还是小姐你更令人感兴趣。”

        他的嗓音低沉醇厚，却又带些轻薄的戏谑。

        好一个登徒子！我起身拂袖，“阁下若不为谈生意而来，大可以离开！倒也不必顾左右而言他，还要编排上我！”

        “白糟蹋了''君子如珩''这样的好名字！”我犹不解恨，怒道，“掌柜，送客！”

        他倒毫不在意，慢吞吞地起身，径直向门口走去。

        正待出门时，他突然停下，转身朝我笑道：

        “生意不急在这一时。”他挑眉，居高临下看我，“方才忘记告诉小姐，我的满语名字，叫做哈拉萨[2]。”说罢负手扬长而去。

        “刘善生，细查这个人的来历。”我一时有些气短，拾起桌上的杯子灌了几口，抽空吩咐道。

        此人不似善类，处处挑衅。从始至终，他根本没有透露出任何信息，也闭口不谈买卖的事，三言两语就可以牵引着我的情绪。那他此行目的为何？打探我的虚实吗？

        实在口渴的很，我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仰头喝尽。

        这人不简单呐。

        [1]“君子如珩，羽衣昱耀。”出自明代苏州文人文震亨的《长物志》。意为君子好比是美玉，披上羽衣则会更加明亮耀眼。

        [2]哈拉萨，满语“狡猾”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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