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01
人在昏迷时，和即将进入深度睡眠中的感觉是一样的：都在飘飘荡荡地缓缓下坠，轻慢舒缓地逸散着知觉感官，像一片羽毛沉落般没有波澜。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身心都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渐渐模糊记忆，抛下一切，对从何处来、到何处去都感到漠然，就这么坠落下去，人生再没有任何烦恼。
就这么抛下一切，无牵无挂地离开……
不，她不能。
她不甘心，她不认命，她不能输。
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最后一根浮木，孟知薇闭着眼，吃力地抬起手，紧紧抓住了它。
周遭的黑暗顿时变得沉重，粘稠得让人无法挣脱。孟知薇说不清自己在黑暗中挣扎了多长时间，直到渐渐能感受到外界的温度，嘈杂的声音，不知名的触碰，以及头部的剧痛。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陷入这种境地，有点委屈地奋力挣扎，努力了很久很久，终于强行掀开了厚重的眼皮，面向世界，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在浑身像被车轮碾过的剧痛中，她有点反应不过来地看着面前突然凑过来好多张脸，每一张上面都带着略显夸张的激动，围着她开始叽叽喳喳。
“薇薇，你终于醒了！大姑没白去庙里给你祈福！”
“想喝水吗，薇薇？大伯给你倒。”
“薇薇，薇薇？快看看小叔，小叔担心死你了！”
“薇薇！小姑守了这么多天，终于守到你醒了，你爷爷听到消息肯定高兴坏了！”
所有的声音混在一起，嘈杂得让人窒息。孟知薇只觉得自己太阳穴在突突地跳，撑得她额角生疼，忍不住痛苦地皱了一下眉毛。
周围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他们像被谁突然按了暂停键一样，维持着大喜过望的神情，屏气凝神地盯着她看。一片诡异的寂静中，空气中已然带上了几分紧张。
孟知薇有点无措也有点迷茫地看着他们，她迟疑了一会儿，小声问：“你们是谁？”
围在她病床前的人震惊地看着她，大家似乎被她的问题惊呆了，一时依然没人说话，直到有人拨开围拢在病床前的这些人，来到她面前，稍稍俯下身看着她，伸手按了按她的头。
孟知薇痛得倒吸口凉气，抬手捂住脑袋，惊愕地发现自己的头正缠着厚厚一圈纱布。
“不记得人了？”年轻的男人皱着眉问，他五官英挺俊朗，自带高傲的矜贵气，皱着眉的时候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感。
他距离很近地和她对视，孟知薇有点不自在地将被子向上拉了拉，挡住自己的半张脸，点点头又摇摇头。
注意到她的微动作，年轻男人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不由分说地拉下孟知薇刚拉上去的被子，语气凉飕飕地问：“藏什么？再把自己闷着。怎么点头又摇头，那你到底是记不记得？我是谁？”
孟知薇在头痛中回顾了一下自己的记忆，觉得它们其实还挺完整，并没有什么不清楚的部分。这个莫名其妙摆出一副臭脸的人她没有印象就算了，还这么咄咄逼人地问她话，简直莫名其妙，她爸平常都没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这男人算什么？
孟知薇不开心，于是眼睛一转，瞟他一眼，用最无辜的眼神和最纯良的口吻，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是谁？不过看你的穿着打扮，我猜……我是遇到了车祸，你是保险公司来考察赔偿方案的经理？”
周围霎时间传来了好几声隐约的抽气。年轻男人怔了一下，却没动怒，稍稍眯起眼，用一种探究的眼光看着她，看得孟知薇心里有点发毛。
干嘛啊这人？她忍不住又悄悄向上拉了拉被子。
面前的男人这一次没强行将她的脸从被子里刨出来，他目光幽深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又伸出手，一下捏住了她的脸颊肉，向外用力扯了扯。
……神经病啊？！孟知薇用力打掉他的手，对他怒目而视：“干嘛啊你？！这里是医院！有病就立刻挂号去治！”
“不是人假扮的。”年轻男人顺势收回手，总结般地落下个结论，似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面色冷峻地站直身，将头转向一边，旁边立刻快步上前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拿出纸笔，将他交代的内容逐条逐项记录下来。
“叫医生来给她看看脑子，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就教她装样子，尽快搞定，不要耽误进度。只要不让外界发现她现在变成了一个白痴，其他的都无所谓，尽快和她说明白情况。”
“好的，陆总。”助理简洁干脆地回应，向后退去，立刻开始安排相关事宜。
在满屋子众目睽睽的围观之中，他做起这些事来真是旁若无人，自然得很。孟知薇在全身疼痛中勉强坐直身，旁边一个年轻男孩立刻拨开人群挤进来，在她腰后塞了个枕头，让她能舒服一点地靠坐在床头，不用继续被每个人弯腰俯视，仿佛被在家属鞠躬送别。
孟知薇朝男孩投去个感激的视线，暂时无暇顾及询问他是什么身份，瞪着面前神情自如发号施令的男人，不爽而纳闷地出言询问：“您，到底是哪位啊？”
被叫做陆总的男人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稍稍挑起一边眉毛。
“陆弈舟。”他神色莫测地说，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仿佛她做了什么丧尽天良、对不起他的事一样，语气悠悠地说，“你老公。”
孟知薇倒吸一口凉气，双眼圆睁，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迅速交叉手臂，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陆弈舟：“……你这个反应还真是蛮有趣的。”
“你在跟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说什么啊？！”孟知薇神色震撼地说，看他的眼神活像看一个超级变态，“您多大了啊？怎么看都成年了吧！你炼铜吗？！说自己是一个十六岁女孩的老公，怎么，大清还没亡吗？我爸呢？我要告诉我爸——”
陆弈舟抬起一边眉毛，对她的指控不以为意，发出一声毫不在乎的嗤笑。
“说得好，下次不许再说了。”他说，将视线转向一旁的所有人，“在她恢复正常之前，别让她接触媒体和社交软件，谨防她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有没有异议？”
没有没有。大家纷纷摇头，似乎都很听他的话，只有两个人的反应与众不同。
在帮孟知薇调整完靠枕后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年轻男孩，和一直坐在旁边的扶手椅上，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旁观着眼前一切突发事件的漂亮男人。
男孩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笑，男人则走了过来，很是自然地坐到了她床边，顺势揽着她的肩将她带进怀里，亲昵地揉了揉她没有被纱布包着的发顶。
“你吓到薇薇了，陆弈舟。”他笑若春风，语气温和，态度亲切，声音好听地说，“薇薇伤得这么重，好不容易才醒。你要是不耐烦在这里守着，为什么不现在就滚呢？”
陆弈舟眯了下眼，脸色微沉，语气冷淡地说：“你算什么人，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薇薇觉得有，那我就肯定有。”男人一双桃花眼弯起来，眼波粼粼地笑着低头，看向被自己拦在怀里的女孩，“你说是不是，薇……”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没什么心理准备地对上了孟知薇睁得滚圆的眼睛，里面的震撼与惊讶让他不由一顿，把自己想说的话暂时放到了一边。
“薇薇？怎么了，不舒服吗？”他关心地问。
孟知薇被他按在怀里时挣扎着扑腾了一下，然而她大病初醒，现在身体虚弱，完全没反抗得动。她听着这男人挑衅陆弈舟，内心十分吃惊，忍不住盯着他看。
见他终于也低头看了过来，孟知薇瞥了眼冷眼看着这边的陆弈舟，小声向他咨询：“这位……朋友，你是谁啊？能和我老公这么叫板着说话？”
他们安静地互相对视了一会儿，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讶。
而后有人绷不住了——漂亮男人猛地大笑出声，边笑边摇头，声音在她耳边震颤，可以听出他笑得有多真心实意。
一头雾水的孟知薇忍不住抬手戳戳他：“……你怎么了？别光顾着笑啊？”
“真忘了啊？”漂亮男人笑着说，抬手揉了揉她脸颊上刚才被陆弈舟捏过的地方，“那我们薇薇受委屈了。你现在的心理年龄是十六岁？只记得十六岁之前的事？”
孟知薇愣了一下，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我现在不是十六岁吗？”她有点迟疑地问，头疼得更剧烈了一些，似乎很抗拒这个答案。
“二十六岁了哦。”漂亮男人温柔地摸摸她的发顶，朝陆弈舟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那边的那个也不是你老公，不过是个准联姻对象而已，订婚宴还没办，说是你未婚夫都牵强。”
被提及的陆弈舟冷冷地掀了下一边嘴角。
“很高兴你知道她是我未婚妻。”他冷冷地问，“所以可以把我未婚妻放开了吗？燕先生好歹也是艺术圈的新贵，明天被赶出医院的新闻见报也不太好吧。”
“你说是你未婚妻就是了？”这位姓燕的漂亮男人饶有兴致地问，“外界只听到了薇薇要订婚的风声，可没半个字说是要和你订婚。谁能证明？”
“无聊。”陆弈舟不屑地冷嗤，略带着点不耐烦说，“燕先生不会以为订婚不需要走完固定流程吧，涉及到两个公司的事，当然要慎重对待，她的所有家人都能证明我们正在顺利地进行各项程序，只等公司事务明确完毕就向外官宣。”
“让这些薇薇都不认识的亲戚作证？”燕先生唇角含笑，瞥了还围在病床前的这些个亲戚一眼，轻描淡写地说，“要我说，薇薇十六岁还不认识的亲戚，长这么大都没走动过，二十六岁时突然冒出来，抱的什么心思还不好说，用来做证人未免也太不可靠了。”
被点名的亲戚们有的面露怒色，有的开始急急辩驳，病房里又陷入一片嘈杂的混乱，直到孟知薇不堪其扰，再次皱了下眉头，一切声音才都归于无形。
……十年后的我，看来还是很有气场威严的，她若有所悟。
“而且，你们两个是没有感情的商业联姻？”燕先生弯了下唇角，朝陆弈舟怜悯地摇了摇头。
“真是可惜，陆总。”他悠悠地说，“像你这样的机器人，是无法理解爱情的伟大的。在你们还在为了公司利益扯皮的时候，我和薇薇相识相知相爱，进而决定一生相守。在薇薇出车祸前，她已经决定终止你们的商业联姻，向外公布我们的婚讯。”
陆弈舟根本不吃他一唱三叹的那套，直接明了地冷笑：“空口白话瞎编？”
燕先生含笑以对：“等薇薇想起来，一切自见分晓。陆总急什么？是怕自己的说法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薇薇找回记忆后应付不了，所以索性想生米煮成熟饭？想得倒是挺美，不过真是够没礼貌的，起码要问问我这个未婚夫的意见。”
他和陆弈舟互不相让地对视了一会儿，气氛剑拔弩张，过了好一会儿才各自收回视线。漂亮男人有着地利之便，拉起孟知薇的手，指尖在她的掌心写出清楚的笔画。
“燕楚瑜，记住了，你心心相印的未婚夫。”他低柔地说，专注地凝视着她，唇角含笑。
可是孟知薇笑不出来，她左右转头，看看几步之外的陆弈舟，又看看近在咫尺的燕楚瑜，脸上逐渐露出不可思议的惊愕。
“我是在干什么，骑驴找马？脚踏两条船？”她吃惊地问，大脑一片混乱，一时甚至感到词穷。
“我……这……我还真没想过我长大了这么没正事……我爸都不管我的吗？他一直说根本不想我结婚，我可以留在他身边，一辈子不嫁人，自己觉得开心就好。他怎么会允许我这么胡闹？！”
在她问出口后，病房里突然安静了一会儿，
“你父亲在五年前去世了。”一片无声中，陆弈舟突然开口，他看着她，平静地说，“孟小姐，虽然我很想对你说一节哀顺变，但事实上你现在确实已经不是十六岁的小姑娘了，也没有父亲当你的保护伞。失去的这十年记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在这之前，你想知道的一切，恐怕你都需要靠自己尽快理解了。或者……”
他的唇角弯了一下，第一次对她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或者，选择相信你的不知道哪个——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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