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02
即便是笑起来,陆弈舟给人的感觉也是疏离清冽的。他脸上带着好整以暇的看戏神色,居高临下地向她看了过来,十足的骄矜傲慢,对她完全没有因为两人的婚约而有半分优待,十六岁的孟知薇完全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但是十年是这么漫长遥远的时间,让她对自己的判断都已经不再自信。她没有理会陆弈舟的嘲讽,半张着嘴,愣愣地看着他,就这么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陆弈舟都开始有点不自在。
“不相信?”他表情淡淡地问,微微皱起眉头,“孟小姐如果不相信,可以现在就去网上搜索相关报道。你的手机和电脑都在车里,车祸后都已经葬身火海,完全找不到残骸。不过发生过的事情总是会有痕迹,想确认的话并不困难。我知道你是个警惕心比较重的人,没有打算给你洗脑的意思,你可以在出院之后雇私家侦探自己去查。”
孟知薇稍稍垂眸,收回自己的视线,表情依然是怔怔的。她低了低头,声音很轻地说:“……不是不相信,我有感觉你没在骗我。我只是……”
她垂着头,深深呼吸,而后被子上开始出现氤氲的湿迹,越来越多,一滴滴泪珠不停顿地掉落下来,她默默抬手,胡乱地擦着自己控制不住往下掉的眼泪,眼睛被抹得通红。
“……只是不愿意相信……”她喃喃地说,无助地用袖子遮住脸,“我爸爸去世五年了,在我二十一岁那年去世的……我好像知道得太晚了,但我……我现在还没有准备……”
她哭起来很安静,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发出,不像是个从小被娇生惯养的富家千金,情绪克制又压抑,让人觉得可怜兮兮。陆弈舟愣了一下,她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这让他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面前的人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二十六岁的职场精英,而只是个十六岁的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这让他感觉很不自在,愣了一下,才说:“……我很抱歉。”
他向前走了两步,回到孟知薇的病床边。燕楚瑜比他离得近,动作也比他更快,他伸出手臂,想要将孟知薇重新揽进怀里。
但是他的动作同样扑了个空,有人的速度比他更快。
一直默默站在孟知薇身后,只给她递了一次抱枕的男孩弯下腰,无声地抱住她,一下下顺着她的后背,安抚地低声说:“没事了,孟孟,都过去了。”
孟知薇没有理会他,依然有点怔怔的。她转过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陆弈舟,脆弱得像是下一秒就会被折断,但她定定地看这他,摇摇欲坠地坚持着,似乎又透出了几分二十六岁的孟知薇坚韧的幻影。
“我爸爸是怎么走的?”她问,执着地等他说出这个答案。
她的眼神清晰地告诉着其他人,无论什么样的答案,她都会感到害怕。陆弈舟对着她的眼神,顿了顿,才说:“积劳成疾,多病缠身,在公司累倒后被送进医院,没能抢救过来。”
孟知薇颤抖地深深吸了口气,愣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谢谢你告诉我。”
没什么。陆弈舟嘴唇动了动,但什么话都没说,将头撇向一边,留给她一个冷淡清隽的侧脸。
孟知薇视线转移,看向站在另一边,眼神殷切看着她的四个中年人。
现在仔细看来,他们的相貌轮廓的确都有一些熟悉感,和她爸爸的轮廓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孟知薇回忆了一下刚才他们的自我称呼,视线从他们的脸上逐一看过去。
“大姑,小姑,大伯,小叔?”她低声问,确认着这些人的身份。
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同时大喜。
“你想起我们了,薇薇?可不就是我们吗,我们可是你最亲近的人啊!”
“我就说薇薇不会忘了我们的!三叔没白疼你!”
“薇薇,你怎么同时和好几个男的不清不楚的?不是我说,这可太不像话了……”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薇薇,咱们血浓于水,肯定很快就能熟悉起来!”
他们实在是吵得厉害,让孟知薇感到头痛得更加厉害。但也因此,她似乎更加清醒了一下,看着面前带着喜色的几个亲戚,困惑地皱紧了眉头。
“可是我爸爸当年是和我妈妈私奔离家出走的。”她慢慢地说,视线在他们的脸上来来回回地看,越看越觉得不太对劲,“他们离家出走后都和家里断了联系,一直到我十六岁为止,都没听说重新联系上。你们是什么时候又联络上的?”
几人面面相觑,最终自称大姑的人站了出来,对孟知薇露出和缓亲切的笑来,大肆展现着自己的善意。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薇薇,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都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家里还能真生你爸爸气不成?”她说。她是个慈眉善目的人,这么笑起来可当真是花团锦簇,看了就让人有亲近感。
孟知薇看了看她,疑惑地说:“我妈妈生我的时候就难产过世了,这么多年,也没听说你们讲究血浓于水,让我爸爸带着她的亲生骨肉回家看看。我们家所有节日都是我和爸爸两个人在家一起过的。”
尴尬从几个人的脸上一闪而过,自称是她小叔的人接过话头,笑呵呵地摆了摆手。
“你看,这不是你爸爸知道自己得病后,就和我们恢复联系了吗?这是希望他走之后,让我们照顾着你呢。”他朝孟知薇挥了下手,像是要将这种逻辑挥进她的脑子里,“薇薇啊,你现在失忆了不知道,过去这五年呐,我们可都是出了大力的。不为名不为利,就为了这份血缘亲情。”
孟知薇专心致志地盯着他,听着他大力夸赞自己是怎么的重视亲情,怎么把她这个侄女拉扯长大。他正说到兴起,冷不防从孟知薇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说什么照顾侄女,话扯得这么冠冕堂皇,还不是为了家产。一方面说着重视血缘亲情,一方面一个个都拼了命地挤进公司,这么大言不惭地睁着眼睛说瞎话,真不怕风大被闪了舌头。”
小叔兴致正高的演讲被人打断,脸上神色先是一僵,而后一怒。他沉下来,极其不快地看了眼孟知薇身后,突然意识到这人他不认识,不由愣了愣。
“你谁啊?”他虎着脸问,相当不快地说,“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出去!”
说话的男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也没挪动地方。孟知薇回身看了他一眼,两人的视线短暂交汇,男孩眸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孟知薇,目光坚定,表情沉着。
“他是我弟弟。”孟知薇转过脸来,神色自然地说。她抹了把脸,让自己更清醒了些,看了看自己的这一排亲戚,“我爸爸留下遗嘱了?怎么说的?”
几个亲戚互相看了一眼,眉眼间不动声色地进行着交锋。
“是有这么个遗嘱。”自称是她大伯的人说,清了清嗓子,向她说明,“你爸临走之前和说,叫我们这些做亲戚的看顾着你好好长大,等到你嫁人生子之后,会给我们一份小小的财产当做感谢,当然,大头肯定还是你的,这毫无疑问。”
孟知薇眨了眨眼,缓缓歪了歪头。
“分多少?”她向他们询问。
“不多,不多,就百分之三十。”自称是孟知薇小姑的人立刻说,朝她露出个温柔的笑容,“薇薇,我不否认,我们重新出现,和你爸爸开始联系,确实是有一些财帛动人心的诱惑。但是我们分到的财产是公司股份,毫无疑问,你的公司更好,我们分得也才能更多,所以我们肯定是不会害你的,都希望你能好好的。”
她这番直接的剖白倒是比刚才那些冠冕堂皇听着中听多了。孟知薇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却见大伯皱着眉,厌烦责备地看了小姑一眼。
“对薇薇说话只说半截有意思吗?”他冷冷地问,转向孟知薇,“她刚才说的那些都是一面之词——我这边听到的遗嘱可不是这样,你爸爸明明就没说要分家产的事,只说和家里重新联络起来了,希望我们以后多照顾着你。你学的不是相关专业,公司的事你也不懂,他让我们看着你,小心别把公司都败进去。”
“瞎说!”自称是她小叔的人立刻反驳,他叹了口气,惋惜地摇着头,似乎是对兄弟姐妹的贪心感到痛心疾首,“你们说的这些都太离谱了,遗嘱明明说的是,我们要确保知薇能平安嫁人,过得幸福快乐,保证每年能给她足够的分红,让她有生之年都不用为钱发愁,公司之类的提都没提——一个破公司,哪有宝贝女儿重要?他生前最放不下的就是知薇后半生的幸福,知薇和她爸爸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肯定能理解。”
在他说完这番话后,其他人都不服地叫起来。几人又开始聒噪地争论不停,似乎内部的意见完全不统一。
这些完全不一样的遗嘱版本把孟知薇说懵了。她弱弱地问:“我有一个问题……”
“想问我有没有证据?”小叔抢先说,遗憾地摇了摇头,“没有,没办法,你爸爸走得太匆忙了,没留下什么具有法律证据的书面遗嘱,就叫我们几个进去聊了聊。”
“我想问的就是这个。”孟知薇说,看着他们,疑惑地问,“我爸爸走得那么急,还有功夫立遗嘱吗?”
不等其他人辩驳,小姑先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薇薇你要这么问。”她亲切地说,“现在大家各有各的说法,薇薇你可能也理不清楚,大家都没想到你竟然就这么失忆了……有些事情我们可以稍后再聊,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对对,好好休息。一个亲戚一起点头,这时候倒是取得了惊人的同步。他们嘴里念叨着各种事,匆匆地各自散开,没过几分钟,病房里就冷清了不少,仿佛刚刚的喧闹根本从未存在过。
这里现在就只剩下四个人了,孟知薇坐在病床上,转动视线,看着在她病床旁围着的三个人。
一个站在她身前,一个坐在她床边,另一个站在她身后,把她团团围住,让她觉得压力山大。
她顶着压力开口,先问了她不知道名字,但是两次给予她支持,感觉很可靠的男孩,迟疑着问:“这位……弟弟?你……刚才叫我孟孟?我们是朋友,对吗?这应该是我朋友会叫的称呼,我一直觉得这么叫我也很好听,不过好像没人这么叫过。”
虽然说他是男孩,在场的三个男人里他看起来明显最小,但实际上,看着也已经有十八九岁了,气质很干净,像是大学校园里那种永远一身白衬衫的清冷校草,孟知薇尽管现在心神不属,但依然客观地承认,这人长得相当符合她的审美,是她在苏醒后见到的一屋子人里初始好感度最高的一位。
但是十六岁的孟知薇觉得自己比他还小,一声弟弟叫得实在是相当别扭。
“谢青。”眉眼干净的少年低声回应,摇了摇头。
“我是你资助的贫困大学生。”他简单地说,顿了顿,抬眼看她,“这么说好像有点奇怪,不过我也算是你的准未婚夫吧。无论他们是不是,我都会是的那种。”
孟知薇迷茫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一个激灵,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倒吸一口凉气。
她震惊得声音都颤抖了,指着他又指指自己,难以置信地问:“你莫非是我……包养的小鲜肉?!”
谢青看了她几秒,没说话,默认了。
孟知薇:“……”
她木然放下手,没理会任何人,一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然后她仰起脸,看了会儿天花板,又收回视线,终于看向了围在她旁边的三个人,发出了一句灵魂拷问。
“你们……就一直没感觉自己绿绿的吗?”
陆弈舟不快地掀了下唇,露出一抹冷笑:“各玩各的也可以,我会记得把这两个人折成十个点落实到婚前协议上的,算是风险承担费用。”
燕楚瑜满是兴味地摸了摸下巴,笑着朝她挑起一边眉毛:“挺有意思的不是吗?我还挺喜欢这个竞争角逐的氛围,这样最终抱得美人归才有意思。”
“你开心就好。”谢青平静地说,“我无所谓。”
“不啊!我还是挺有所谓的!!”孟知薇一声惨叫,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被子一掀火速起身,冲出他们的包围,一瘸一拐地逃之夭夭,“我要出去冷静一下,你们不要过来啊!!”
她迸发出惊人的毅力,冲出病房漫无目的地乱跑,像个终于冲破枷锁潜逃出来的精神病人。她漫步目的,无头苍蝇般地在医院里乱蹿了一阵,才在往来路过的医护人员和病人奇怪的视线中,随便找了个走廊里的座位坐了下来,愣愣地仰起脸,看着对面墙上悬挂着的电视屏幕发呆。
电视上正播放着一个娱乐资讯节目,语气亢奋地念着谁拿了提名谁得了奖。孟知薇左耳听右耳出,蜷缩着抱住自己的双腿,坐在座椅上,眼神迷茫,好一阵没说话。
走廊里的其他人都穿着长裤长袖,风衣外套,算下来外面大概是上京九十月份的天气。但孟知薇的昨天还停留在终于结束的学期和如期而至的暑假,她在做完当日份的暑假作业时,心里为之烦恼的只有假期要去上哪个补习班,选定要听听的几节新课会不会有趣,要怎么好好地过这个暑假。
谁能想到,一夕之间,所有人向前走了十年,而她一个人被留在了那个盛夏。
孟知薇痛苦地将头深深埋了下去,不想面对现在见到的一切。突然出现的亲戚,莫名其妙的未婚夫们,还有不会再出现的父亲……她想哭,但眼泪却像是在刚才已经流干了一样,她只能深深呼吸,在黑暗中无措地睁着眼睛。
有人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孟知薇没有抬头去看,旁边的人却突然说起话来。
“累了?”他语气清淡地问,声音陌生,但很好听,孟知薇在浑浑噩噩中也不禁注意到了这点。
“有点。”她嘟囔着说,声音里不自觉带着几分委屈,“我这没招谁没惹谁的,眼睛一闭,一睁,十年就没了……”
旁边的人低声笑了……这人怎么回事,不是来安慰我,而是嘲笑我的吗?!孟知薇不岔地抬起头,转过脸去看人。
入目的是一张极度英俊惊艳的脸,而且……似乎……有点熟悉?
孟知薇疑惑地注视了他几秒,突然反应过来,看向对面墙上的电视。
娱乐资讯节目刚好在做最后的总结盘点,片尾的工作人员表下面,资讯条正在滚动着更新:
「著名青年演员贺深,日前获得伦多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这座分量十足的影帝奖杯是贺深个人的又一次突破,标志着他摆脱导演定制演员的标签,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光辉演艺之路……」
“……那个是你?”孟知薇震惊地问,指了指对面的电视屏幕,语气变得小心谨慎起来,“您……来看病?拍戏?采风?摄像机在旁边吗?可不可以把我这段掐了别播……”
嗯。贺深点了下头,又摇摇头,转过脸来看她。
从正面看,他的五官长得更好了,气度出众,棱角分明,不愧是电影演员。孟知薇心中不由自主地飘过一些感想,同时莫名地觉得他长得好像有点熟悉,又想不出自己在哪里认识这样一个明星,不由感到疑惑。
就在这时,她看到贺深看着她,轻描淡写地开口。
“我来找你。”他平静地说。
孟知薇看了他足足半分钟,惊恐地瞳孔放大。
“你……别……告……诉……我……你……”她颤抖着说,还没说完,就被贺深打断了。
“是你未婚夫?”贺深自然地接上了她的话,看着她,短暂地顿了两秒。
“我是第几个?”他反问了她一句。
孟知薇没说话,蜷在座位上瞪视着他,僵硬地伸出手,小心地比了个四。
她此时的内心一片空白,只想跨越时空,对十年后的自己说一句话,
——姐妹,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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