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凡世
远山雾气氤氲，如淡色的云纱在山坡上罩笼，云山山脚下，一排齐齐的草帘绕着竹棚穿过来，巧巧遮住了长清的目光。这时她正拿着一只扫锅的帚站在檐下，屋前是个整齐的小院落，打扫得井井有致，院里并没有人，长清却是在看着一方土墙壁。
那壁上本挂着一件蓑衣，还有两把锄头，蓑衣是她亲手编织的，因叶岚总是在晨间上山，山上风寒雨侵，长清便为他编了一件遮风挡雨的蓑衣。
她从未做过这种细致活，每每劈竹片总是划伤手指，怕叶岚发现，回回将手藏在袖里。
他却见到那蓑衣后将她的手从袖子里抓了起来，长清心中奇怪，不知叶岚怎么猜到她伤了手，叶岚却苦笑，说她连女红针线都不会，做这样一件蓑衣只怕要把十根指头都伤个遍。
他把她的手抓在灯下细瞧，垂下眼眸又专心致志给她涂药。
其实那时长清的手已经不痛，可叶岚给她涂药的时候，她的手却还是有些微微颤抖。
清晨他要出门，天还没亮就从床上起来，一边在屋中换衣服，一边说要跟一个同乡去山上采药，会在天黑之前赶回家，不会让她等太久。
长清做好晚饭总喜欢等他回来一起吃，所以平日无论是给人看病还是采药，叶岚都会在入夜前赶回家。
她怀上了身孕之后，叶岚更是时时守在她身边，尤其昨夜晚上入睡前，长清不知叶岚为何看了她许久，昏黄的灯烛下，他俊朗的眉目微微蹙着，却仿佛是极挂心的神色。
床榻温暖，她被环在一双同样温暖的臂膀里，不知他为何蹙着眉，便伸手抚了抚他的眉间。
耳畔他声音轻而低沉，在叹息声中传入她耳朵里，他唤她的名字，长清。
长清笑了一笑，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是隔着一张素布的帐帘，他在帐帘外坐着，只将她的手腕托在脉枕上，说，“姑娘受了这么重的伤，难道是遇上了厉害的仇家？”
她张口说话，嗓子微带嘶哑，她答，是，又说，“你别救我了，你救不了我的。”
那帐帘外的人笑了一笑，她听出他大约是个年轻人，嗓音里透着舒展的笑意，“我已经救了你，怎么说救不了，姑娘真是说糊涂话。”
在他们未成亲之前，叶岚对她偶尔的只言片语便是这么个评价，糊涂话。那话语之中，却又饱含着几分纵容跟宠溺，就算她昏头昏脑，身心重伤，他也依然愿意守在她身边。
后来两人成亲之时，长清饶是生性寡言，却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她问她有什么好，她本是一个仙，却因触怒了师尊锦辰而被贬入凡尘，连她的师父锦辰都容不得她，为何这个人却待她这般不一样。
望着一身红裳的她，叶岚笑而不语，只是执起了她的手，向着天地俯首深拜，那同样一身红衣的俊逸青年，在那一刻起便正式成为了她的夫君。
他的夫君叶岚对她说，“世人求妻，贤良淑德，家私厚重，我叶岚却只求一个长清，于我独一无二的长清。”
他又说，“只怕你嫌弃为夫，不是王侯公子，亦不是将相良臣，只是个长得入眼的山野村夫。”
长清听了这话，眼中微微一动，依稀泛出些流光溢彩的浅笑。相识之时他问她对他有何印象，长清想了半响，便只想得出长得入眼这四个字。
她觉得叶岚生得一张较之许多人都好看的脸，凡人能生得这般相貌，已是十分不易，叶岚却又问他，莫非还见过更入眼的人。
在长清的心里，更入眼的，大约便是她的师父锦辰，只是锦辰乃傲世不凡的仙人之姿，自然不能拿来同叶岚比较。
更何况，对于长清来说，叶岚亦是独一无二的。这份偏爱某个人的心境于长清很是陌生，她生平所遇的仙魔无数，从未想过自己会在凡世遇到一个全心全意待自己的人。这个人他只是凡人，会逢生老病死，也会遭红尘磋磨，而她虽失去了仙位，一身仙骨却还长在身上，如果不是遇到叶岚，她也许会在世上漂泊很多年。
一个失了仙位的仙，在人世面对的恐怕是永恒的孤寂，相遇到如今，叶岚总说她和初见时一样，长清知道仙骨难老，在面容上略施了变化，他却又抚着她一头秀长的头发，目光落在她眼里，眼中尽是沉迷。
他们成亲已十二年整，若是在平常人家，只怕会遭家中爹娘嫌弃，叶岚一双爹娘早逝，家中只他一人，没有谁来嫌弃长清，说她如何如何不好。
相反，叶岚觉得，“我家长清身子娇贵。”言语之中，尽是袒护之意。其实长清知道自己，她哪里就娇贵了呢，只不过她仙骨在身，与凡人相恋容易，但若是想生下血缘在身的孩儿，恐命中并无这份机缘。
长清从前以仙人的眼看凡尘俗世，凡人以子息繁衍，其中既得天伦，又不免为子女终生劳累，她也只是看过而已，心中并不生波澜。如今嫁给了一个凡人，方知凡人的辛酸劳苦。
叶岚在她眼里不过是生一场病，淋一场雨，或是不小心摔上一跤，她都觉得一颗心酸酸疼疼。
她看着她的夫君，知道他总有一天会老去，也会死去，若他离开了人世……，长清不敢再想，这份别样的情愫纠缠着长清，让她觉得自己应该像人世的夫妻一样，为他们两人生下一个孩儿。
便是因为这个由头，长清在今年的初秋怀上了身孕。
她并没想到会有那么快，起初也不察觉，只是夏末将尽，叶岚见天暑热难消，便去山上摘了梅子，拿去溪水中冷泡，给她端回来了一碗梅子汤。
长清喝着那碗汤，忽然就觉腹中微动，喉头涌来一股酸涩，便忍不住将那梅子汤吐了出来。
叶岚忙拉她过去细细把脉，她蹙着两条清丽的眉望他，觉得自己吐出那汤很有些浪费，她知道叶岚自己也没喝上一口。
她望着他，却见他俊眉轻挑，做出了个似笑非笑的好看形容。叶岚的这副模样长清是见惯了的，但，见惯亦是不由垂下了眼帘。
有的时候，她觉得她这个夫君有些轻佻，不过好在只对着她一个人。
他久久不说话，她不免开口问他，说，“叶岚，我的身子没事吧。”
叶岚握住她一只手，指腹轻轻在她柔软的掌心中摩挲，他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她的耳边，喊了她声绵绵软软的娘子。
长清的脸从耳根红到了脖颈上，叶岚平时并不这么叫她。见她的脸红得过分，叶岚又是轻轻笑了出来，把她挽到怀里，一字一句说，“以后，我可要修一座大房子，你和我就住一间。”
长清的性子本来不机敏，方才被撩得头晕，又生出了些淡淡的迟钝，问叶岚，“我们两人只住一间，做什么要修大房子。”
依长清看来，修一座大房子是件须出很多力的事，且并非十天半个月就能完成，她觉得目前他们住的木屋就挺好的，门口有个小院子，她没事的时候就在院子里种菜浇水，还养了几株漂亮的晚夜玉衡。
叶岚听了她的话，却又笑了，抚上她的腰，说，“还给个小家伙住。”
无人知道那一刻长清心中的悸动，凡人的生命是那么短暂，但每一个凡人却都是代代而来，凡人血脉的延续令她感到震动，她不知是不是因为麒麟草自己才怀上了身孕，但自那时开始，长清便决定要保护好这个孩儿。
她同叶岚住在离山村不远之地，平时村里若有人生了病，叶岚便提着箱子下山去看。
他赚的钱总是不多，但已够他们两人过活。长清并不希望叶岚受累，但他却竭尽所能想让她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
长清过去对叶岚说，“我穿什么都是一样的。”她的确不爱打扮自己，从前在锦辰身边是这样，如今到了凡间亦是这样。
叶岚却是乐此不疲地喜欢给她买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有一回他攒了许久的银子，给长清置办了一身水绿鲜妍的衣裙，配一条云色的披帛，长清不想驳他的好意，出门去洗菜也没换下那身衣服，她的菜还没洗好，村里的大大小小竟都跑来溪边围观。
长清提着洗菜的篮子就连忙回了家，关上院门，一个人闷在屋里。
叶岚回来了，就步到她身边过来哄她，“我听村里的人说，他们今天看到了一个好似神仙一般的女子。”他笑微微看着长清，“可惜这个神仙一般的女子我却不能见，不过好在，我家娘子也好似一个神仙。”
他望着她的眼睛，目光轻轻流转，眼眸里是毫不遮掩的情意，长清没有说话，只慢慢靠在他的怀里。
在嫁给叶岚之前，她虽是女子，却从不爱梳妆打扮，衣着素简，更甚有时会以男装出行。她对自己嫁作他人的样子有些陌生，但叶岚却给了她十足的笃定。
“你是我娘子，我看到什么美好之物都会想到你，无论你是什么样，在我眼里都不会改变分毫。”
长清觉得，叶岚对她很好，她不知他为什么待她好，但她既然选择嫁给他，便也会永远守在他身边。
她拿着小帚，预备打扫灶台做早饭，打开锅盖，里头却已经放着一碗煮好的鲜粥。
长清知道定是叶岚起来做的，她只知道他走时天还未亮，却未曾想到他居然还趁着出门的功夫给她做了早饭。
她端起那碗粥，慢慢地走到墙角，坐在墙边的凳子上。
她想，到得傍晚之前，叶岚应该就回来了。他起得那么早，出门前还回到屋里过来瞧她。长清记得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但似乎并没有说什么。
舀起一勺米粥尝了尝，甜味不轻不重，长清向来不喜欢吃甜，但却觉得叶岚煮的粥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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