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见
傍晚煮好了饭，长清拿起一把豆角在院子里剥，她剥完了豆角，天也快暗下来了。
叶岚应该没多久就会回来。长清虚掩着院子的篱笆门，去外面打水，洗干净了豆子，正好看见一个扛着锄头的猎户从门前经过。那猎户认得长清，孰络地跟她寒暄了一会儿。
长清看见他，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不由生出些许疑惑，叶岚说他要跟个同乡的猎户上山采药，在长清的印象里，村里的猎户并不多，她本以为叶岚是同此人一道上山，但现下看起来似乎不是这样。
她知道自己一向不爱出去走动，兴许叶岚叫的是别人也未可知。
回了家去，把豆角放进铁锅里煮，她无事可做，便拿起一张精细的绣布打量，她想给肚子里的孩儿做一件小衣裳，叶岚说得不错，她对针线是一窍不通，不过都要当娘了，往后自然不能什么都不懂。
她想着要在衣裳上绣一只小鸭子，或是绣只小猴儿，想来想去，她觉得她的性子不比得叶岚讨人喜欢，私心里还是希望这个孩子像叶岚一些。
想到叶岚，她嘴角不禁微微弯了起来，又觉得做衣裳并不是件难事。从前她也不会做饭，可嫁给叶岚后，她也学会了怎么烧柴添火。
以往叶岚若是回来得早，便是由他来料理饭菜，但她想他特意交代了一番，只怕要再等上半个时辰才能回来。
看了看天，天上红红的日头早落下了山去，长清点上了一盏灯烛，便站在屋里侯着。
果然半个时辰过去，远处山峦重叠的影渐渐变得模糊，灰黑的夜幕也无声铺满了天际，长清在这时候终于生出了一些微妙的不安感。
她知道叶岚只是个凡人，那山深些便有虎豹豺狼，若是根本无人跟他同去，那即便他出了事，自己也只怕不知晓。
长清想到了这一点，几乎是立刻夺门而出，临出村前，她却又记得去村里的猎户家问一问，叶岚到底是跟谁一同上的山。
那猎户见长清独自前来，仿佛颇为意外，只说叶岚不曾跟他说过要进山的事，脸上的惊诧不似作伪，长清见他想上山去寻叶岚，思量片刻，动手抹掉了猎户的这段记忆。
猎户是好心，才会帮她去寻叶岚，在村里的大多人眼里，长清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弱女子，这样的事自然要由他们来做。
长清听着猎户的话，心中感激，但她却向来不是麻烦人的性子，天黑上山对寻常人而言也不是易事。
更何况，即便叶岚真的遭遇不测，也只有自己才能找到他。她与叶岚是结契的夫妻，二人神魂交融，想要追寻他的行踪，并非是件难事，长清回到家中，当即出离元神搜寻整座山谷。
四野无人，唯独落木萧萧，野树参天，长清的元神寻遍了附近山中，但凡叶岚留下一片血肉，她都能找到他。
从夜至天明，长清苦熬的元神终于回归体内，元神耗费太过，回身之时到底支撑不住，瞬间从口中吐出鲜血，随即脸面苍白跌落在地。
她没有找到叶岚。
之后长清很难再回忆自己是如何在半个月之内搜遍了山中的每一个角落，每到入夜之时，长清的元神便离开躯体，一开始她担心叶岚掉落悬崖，沿着深谷山岭寻找，后来，她想他或许是在路上失足落水，顺着水流冲下河去。因此又潜入河谷去寻他。
几乎上山下海，翻山越岭，未得停歇。直到现在，长清已记不得自己多少次失望而归。
白天的时候她枯坐在家中，不吃不喝也不觉得饿，村里有人跟她打招呼，长清仿佛听见了，却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
她想，叶岚就算是死了，也该留下一具尸骨，不可能凭空不见。
叶岚失踪后的第十三日，长清跌跌撞撞走出家门，忽然看见一只山猫从草丛里蹿出来，飞快地叼起一只落地的麻雀就跑没了影。
那一刻长清好似疯了一样追着那只山猫而去，她想知道，是不是这只山猫吃掉了叶岚。又或者，是山里的老虎野兽吃掉了叶岚。否则，一个人怎么会无论如何找不到呢。
那只猫落荒而逃。
长清已经许久没有点亮屋里的灯烛，独坐在屋内，她觉得自己也许像是一只游走在世的孤魂野鬼。
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叶岚，没有人救她，从她被锦辰贬下凡的那一刻，她就独自在这间小屋里生活着，无论什么时候，都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她没有跟一个名叫叶岚的凡人拜堂成亲，也没有朝夕相处的十二年……，长清不断地说服自己，直到她真的已经这么认为，然而，就在她想再次出离元神去寻叶岚的那一刻，长清的腹中，却突然像有个小小的东西在里头动了一动。
那一刻，长清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没有什么是假的，她的确遇到了一个叫叶岚的年轻人，也的确嫁给了他，他们之间还有了孩子，这个孩子在她的肚子里，明明白白地提醒着她，她的夫君存在过。
“叶岚……”，长清忍不住唤他的名字，慢慢蹲了下去，如果叶岚是存在的，那他就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消失。
这次天再黑尽后，她没有再出去找寻叶岚。她的元神昼夜引动，如今身体已十分虚弱不堪。需要暂时修养好元神，才能面见天君，长清决定，无论如何，她要寻到她夫君的下落。
灶台燃起了淡青色的炊烟，半月后头一回进了饮食，她不知腹中的孩儿怎么样，此时却忽然怜惜起这尚未出世的孩子，若非是她仙骨未除，恐怕难有余力保住她的孩子。
怀上身孕之时叶岚没告诉她这孩子来了多久，她身形又不见得如何变化，是以难以判断自己有几月身孕。
但她想，终有一日这个孩子会出世，到时不论叶岚是生是死，她都要让他们的孩子知道他还有一个父亲。
到了此时，许是终于接受了叶岚的失踪，亦想到了该如何去寻他，长清入夜时总算能合上眼睛躺上床去。
床帐里的幽香萦绕在四面，香气无声，却如有形，她虽未曾睁眼，却仿佛看到了从前无数个日夜叶岚在她身边的模样。他看她的时候，眼里总是含着笑意。
“长清。”他喜欢念着她的名字，在她耳旁呓语。
做仙人的那些年月，长清从未感知过像叶岚带给她的情意，那便是红尘俗世的挚爱，亦是刻骨铭心的追求。她不后悔自己被贬下了凡，失了仙位，因为她遇到了叶岚，而她，也一定会找到他。
长清多日以来终于睡了一个混沌的觉，即使梦里元神还未安稳，但她的心已是定了下来。
窗外不知何时天色大亮，长清许久没有去看这天色，她抬步走出屋去，眺望着重重的山，青山绿水便皆映入眼帘，看着看着，她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捡起了灶台上的小帚，她决定打扫一下厨房的里里外外，步到锅前，长清却是神色一怔。
一封雪白的信笺端端正正摆在锅台上，信笺极新，令她惊讶的却是信上的字。一手极疏朗俊秀的好字，上面写的是，“吾妻长清亲启。”
长清的心，仿佛从天上落到了鸟巢中一般，既是虚惊又是妥帖，她不知心中是悲是喜，拿起信笺竟是仿佛一时不敢打开。
等得片刻心中惊悸过去，才缓缓取出信中之纸，这亦是一张雪白的信纸，仿佛还带着熟悉的草木香气，缓缓垂下眼眸，从第一个字看了下去。
看着看着，不知信上写了什么，长清的脸竟是仿佛被寒冰冻透一般变得煞白，便连嘴唇也失去了颜色，两只手不住颤抖，仿佛六月的天被惊雷劈中，脚下竟无法站稳，不觉倒落在地。
“长清吾妻……”，分明是那么缱绻的开头，所写的话却那么锥心刺骨。
长清不愿醒来，更不愿承认，她不相信这是叶岚写给她的信，她也不相信，信中那无情至极的话语。
信上叶岚徐徐道来，清清楚楚地说，他与她成亲十二个年头，已借仙骨治好了他的失魂之症，如今回到雾月山，过不了多日就要被册立为族中太子。
叶岚说，他早便知道她是锦辰帝君座下的弟子长清，亦知她当时身受天刑，几乎没了半条性命。
之所以救她，乃是因为她身上的仙骨之力可养心魂，而两人结为夫妇，正好助他修养体魄，他娶的原因便是如此。这一场相遇的缘分，原来并不是上天安排……，叶岚最后在信上说，当初他救了她，算是救命之恩，他娶她为妻，这十二年待她不薄，也算是还了她仙骨的恩情。
他今日筑得仙魂，已无需再留在凡界，他说，两人的这场姻缘，到今日便可以了结了。
长清看过了信，半响沉默不语。
她认得信上的字迹，一笔一划她都小心临摹过，她想起叶岚曾笑着对她说，他幼年贫苦，家中又无人帮衬，小时候只得在村里私塾外偷听夫子讲课，夫子抓到他，本想把他教训一顿，但看见他写得一手好字，便反而容忍了他在旁偷听。之后他自学医术，在村里当了大夫，虽然所治之人不多，所收的诊金也不多，但自幼到大，无愧于父母生恩，亦无愧于祖宗之德。
他说完便又低头向她注目，执起她的手说，“遇到娘子，或许是上天见我命苦，对我的最后一点垂怜罢。”
长清当时听了他这番话，只觉得叶岚这个凡人一点也不平常，生于草芥之中，却不忘济世度己，她觉得这样的叶岚很好。她想她跟他有缘分，又何尝不是上天对她的垂怜。
如今，叶岚这样对她说，长清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只是捏着那张信纸，攥到指尖发白也不愿放下来。
“叶岚……”，长清在心头默念，若真是你，为何不来亲自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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