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若问心意

往前数二十个年头，叶岚在雾月山的一处山谷中苏醒，自重霄逝去之后，时光已过得八百年，这八百年来，他的身魂是一团小小的微光，始终漂浮在那座不起眼的山谷尘埃之上。

        没有人知道他还活在世间，甚至就连他的父亲都以为他已经死去。

        叶岚作为一团没有身躯的微光，孤独而又寂寞地度过了八百年。其实那八百年也并没想象中那么漫长，因为他在未变人的时候，意识亦是十分模糊的。

        唯一对这个世界生出感知之时，是他第一次见到那黑衣黑袍的仙尊。

        那黑衣的仙尊甫一出现在他面前，他便化作了一个落地小儿，同他说得一句话，他便噌噌长了四岁，待得那仙尊交代完一桩事项，叶岚已彻头彻尾成了个标志的青年人。

        自那以后，他便保持着这个青年人的面貌在世间行走，那黑衣的仙尊对他说，他本应当命散，是他用混元珠维持了他的元神，今日时机已到，是以唤他觉醒。

        说来也怪，他那时虽虚长了二十几岁，却应当还是一个刚刚出世的魂魄。可面对着锦辰，他却并没有几分胆怯之心。

        他听着锦辰的话，听出了他话语中隐藏的意味，问他道，“你给了我这条命，是不是有一天还要拿回去？”

        锦辰自然点头。

        叶岚后来知道，这个黑衣的仙尊正是天界威名赫赫的锦辰帝君，他把他带出了雾月山，仿佛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就把他丢下。

        临走之前对他说，他会在几年之内遇到一个女子，若是那个女子受了伤，他要把她救下来。

        他在山中生活了一年又一年，并没见得一个女子，偶尔去镇上走一趟，街上倒是有很多女子，可他总觉得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

        四年过去，叶岚悠闲地在山中度过了散漫的春日，直至炎夏突如其来的雷雨天，他在躲雨途中发现了一个掉落悬崖的女子。

        那女子身受重伤，浑身是血，仿佛是从修罗地狱中爬出来的一样。

        他救她回去时没想过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她亦不是个寻常人。

        直至她重伤昏迷之际叫出锦辰的名字，叶岚忽然想起当年听到的话，他想，或许就是她，或许他终于遇到了她。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觉得她仿佛是上天专程赐给他的一样。他在雾月山时只得一副身，四年过得虽是悠哉，却也只知当下不知从前。同她在一处，他便渐渐冒出了许多“往日”的回忆。

        他仿佛并非是那团漂泊了八百年的孤独元神，他真真切切地有一个名字，他应当叫叶岚，及冠六年，虽家境贫弱却好读诗书，自幼学医多年，因此才能救下重伤难治的她。

        对于这些经历，叶岚觉得甚是出奇，伴随着这些不断涌来的回忆，他却发现更为惊讶的一件事。

        他对这个救回来的女子生出了别样的情愫。这份情在他心中日日浓烈，不可抛却亦不可抹消，他从未追求过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可对于长清，他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讨她喜欢。

        发现他爱上长清那一刻，他第二次见到了锦辰。

        他问锦辰自己还能活多久，他想娶长清。

        锦辰没有给他回答，但对于他求娶长清却是仿佛默许的态度。

        “蜉蝣一日何异于人生百年。”这是锦辰给他的忠告，他思量许久回到家，抬起头便看见长清好似画一般倚在门口，天晚了她不见他回来便站在此处等侯。

        叶岚那时便发自内心地笑了，他觉得即便自己死去，死之前也只想和她在一起。

        自相识到相濡以沫，老天是厚爱他的，给了他整整十六年，他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不曾后悔。

        到得今日，他要去走一条必死的路，心中唯一放不下的，还是长清。

        这殿内走廊的悬着一盏孤灯，在暗雾中不住隐没。浮黎听完了叶岚的往事，绕是有一番插科打诨的本领，此时却也无从发挥。他真心实意地觉得，叶岚有点倒霉。

        依他之言，这件事乃是锦辰在背后安排，无论是当初救下长清，亦或是今日受死，皆是出自锦辰的手笔。

        浮黎同锦辰乃是多年的知交好友，锦辰这般作为，绝非是兴之所至，叶岚八百年未得苏醒，是因下落不明，无人知他是死是活，而苍岚继位之后雾月山得享八百年太平，即便重霄真的后继无人，恐怕也没谁再记得去寻找一个下落不明的三太子。

        锦辰寻到叶岚，想必是无意在雾月山发现了他的存在，那时正巧长清惹了祸事在天界受刑，他让叶岚救下长清，既是给长清一个安身之地，又是借长清的仙骨筑叶岚的心魂。

        至于叶岚与长清在凡间双双生出情缘，结为夫妇，这一桩事也许出乎锦辰的意料，但作为长清的师父，他自然也没有理由横加出头。

        过去在锦辰身边的长清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女，那时浮黎曾多嘴问过他，究竟会给长清找个什么样的夫婿。

        浮黎记得锦辰对此只是莞尔一笑，不置一言。

        不言之中其实已表明了他的答案，仙者修行的确寂寞，但正是万万年的孤寂成全一位不死不灭的仙神。

        以锦辰的态度，他对长清的仙缘恐怕没有太多期待，但长清嫁了叶岚，亦不会让他如何动容。

        ——叶岚不比得天上的神仙，他终究是会死的。

        无论是当年长清身边的凡人叶岚，还是今日的雾月山太子，都逃不过这个注定的结局。

        浮黎忽然很是感叹，之前他觉得叶岚太过灰心，眼下却觉得若是自己遇到了这么一桩事，大约更是不能释怀。

        叶岚所说这些，长清不会知道，让她知道，于她，于锦辰，于叶岚都是无益。

        “月落之后我会离开山中。”叶岚忽然又开口，他不用法力维持，渐渐便恢复了原来出尘俊逸的样子，当真是公子如玉，世上无双。

        浮黎道，“你若有话让我告诉长清，我便费心帮你记上几句。”

        他以为叶岚应当有许多话对长清说，岂料却见他默了一默，哀哀地道，“长清怨我恨我我都不怕，我只怕她有一日知道这背后的真相。”

        若是长清有一天知道叶岚与她的相识乃是刻意为之，且是锦辰刻意为之，以长清的性子，只怕后果难以预料。

        浮黎想了一想长清那番决绝，深觉得叶岚这份担忧很有道理。

        但即便今日藏下了这桩事，亦不能保证长清永远不会知道。

        浮黎觉得很是为难。

        此时殿外的红雾却仿佛蔓延得更深了一些，依稀把叶岚的身形都围绕了起来。浮黎皱着眉瞅他，看他仿佛要赴黄泉一般，心中万分焦急，正待要催促，便见叶岚在浓雾中笑了一笑，那一笑之中恍若流风回雪，月下惊鸿，“我的确有话托你带给长清。”

        “若有一日她知道了这一切，也许什么都是假的，我却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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