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执拗
长清来时心境艰难,走时亦是艰难,不仅是被羽衣的两道琴音所伤,亦是因锦辰那一番话。
他问她如何抉择,在叶岚同他之间。
她回他的时候是以心相告,可这番问句便已透露出他已经不再视她为弟子。在如今锦辰的心中,她与叶岚那段情让他怀疑她是否依旧衷心。
想来过去他虽待她冷淡,却未教她有隔阂疏离之感,如今……
长清默然思量,未必看得清锦辰,终究看明白了自己,就像当初她曾以为自己能在天地之间来去自由,却以坠入凡世的代价明白任何一种自由都来之不易。今日她已算不得诸天仙神中的一个,之所以执意求见锦辰,亦不过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心。
她对叶岚,或许仍是抱有那么一丝丝道不明的幻想。
许是终于想明了这件事,长清此时仿佛是坦然了,在从玉华殿离开之时,虽未必有人瞧见,她却还是掩袖在身上探了探,察觉没有异样,方算是微微松了口气。
心头存着层不可告人的惧怕,她已失去了叶岚,不能再失去他们的孩子。
长清想锦辰终归答应了自己,虽是强求得来,但求来的结果未必不是结果。此时独自在寝殿中等待,正是出神之时,忽见浮黎走了进来。
浮黎进来看见她面上颇为惊了一下,长清知他为何吃惊,上次去见锦辰时,他将她身上凡人的痕迹皆数拂去,现在浮黎看到的她,便同过去一样。浮黎进殿见得她在原地愣住,又再看了看她纤窕的腰身,竟是吸了口气,仿佛不知该说什么。
长清预感他下一句便会冒出“你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弃了??”
忙自将障眼法现了现形。
浮黎瞧了她原本四五月身孕的样子,那口气缓了过来,不禁对她的身姿颇有几分佩服。
因那障眼法障的是别人的眼,她实实在在还是怀着身孕。只是行走坐卧之间,竟连他也一时瞧不出来,难怪天界最善画技的曜明真君觉得长清颇能入眼,一幅美人图生生画到现在。
浮黎此番前来,应当是已听说了锦辰答应她随行的事,如今又确认了她舍不得落掉孩子,此时不禁冒出些多余的担心,他既是担心便要问上一句。
“那白池非是寻常之地,你如今这个状况……”
若真是从前的长清,要想跟着叶岚去白池,他自是不会阻拦。
只是时移事易,锦辰虽看不过眼将她变了回去,但除却仙骨还在,现在的长清打架的本事恐怕是连羽衣也不如。
他也知道自己是多余的担心,因她正儿八经的师父就在雾月山中,他对锦辰没有半分的怀疑,不过看着长清的脸色,他大约也猜出了羽衣对她多半没有面上那般和气。
当初的事他不光有所耳闻,也还亲眼见了几次,是以对于“当初”浮黎所知不少。
据称羽衣从七绝山出来之时,大约是想回去找锦辰的,只不过她运道颇好,刚出来便遇到了自天界而来的一位神将,那神将大约一直在搜寻敖烈的踪迹。
见得羽衣一个柔弱女子昏迷在山中,便出力将她救得醒转,羽衣一经醒来便哭了一场,当时她亦瞧出长清难以支撑,长清不许她告知外人,她想告知锦辰应该不会如何。
可还未见到锦辰,她已被这神将截住,羽衣素来性子机灵,尤其口舌伶俐,要想瞒过这神将,应当废不上什么功夫。
偏偏她不光将敖烈与长清的下落说了出来,亦同时说出七绝山设有结界之事,这里头的牵扯,浮黎不好揣度,但羽衣这一说,后果却是显而易见。
十三万天兵包围七绝山的阵势至今再无可比,也因此在锦辰赶到七绝山之时,御光结界便已动荡了数次。
只是长清一心护着敖烈,未能发现结界的异样。
那御光结界本是个厉害的法阵,天界神将攻之不破,已请来了昔年被誉为三界战将的天尊元罗,便是在此之时,锦辰挥斥沉影剑将七绝山的结界破开。
后来的事天界悉知,那头本为东海世子所化的魔龙见回归无望,转身投入地海魔沼之中。引得东海祸乱,数万臣民自绝而死。
羽衣与长清本就不合已久,更因这桩事件发生,长清在被关押期间不曾见羽衣一面,更未听她一句解释。
羽衣想来也难以接受,先是跟锦辰告罪,后来又自伤心了数日,直至长清被贬下凡,羽衣却已同那神将熟识,得知自己对天界乃是忠心无二,又想到长清未曾告诉她那条魔龙原是东海世子,以至于自己弄出如此大过,渐渐心意转变,反而怪上了长清。
十六年来,他想长清终究放不下这桩心事,现在看来,羽衣倒是比她想得开,早便安心做上了仙子,上次伏魔殿外对着长清那番言语,想来已是不觉有过。
浮黎将诸般事看在眼里,不由觉得她的性子平顺了许多,面对羽衣亦是都心平气和了。
他正是这般琢磨着,却听得长清回了他上句,语气不轻不重,话意直来直往,“你是担心我死在那处?”
将那障眼法合了回去,她的身姿仍是窈窕有致,轻声开口道,“我活到如今,从未想过生死之事,因历来便知万物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我若是死了,亦是死得其所,不会后悔。”
浮黎听得笑了一声,说你“小小年纪……”
长清道,“苦大仇深是不是?”她垂着的眸明如净水,像远隔俗世的云山天湖那般万古如一。浮黎低头叹了声,他便知道长清是这个性子,只要她认为对的事,即便粉身碎骨也会去做。
他想这就是锦辰教出来的徒弟,一个比一个执拗,一个比一个倔强。
浮黎来瞧了长清一回,不知是瞧出了什么结果,走的时候颇有些感叹。
长清并没多在意,因浮黎近来总在感叹,她虽也是颇多思绪,却乃是因为遭遇到了自己身上,而浮黎不曾经过这些遭遇,却还能如此地受到震动,只能说明他修行得道,愈发地会以己度人。
她独自坐在深宫,偶尔只见得慕云和瑶湘,却也猜度到了叶岚应该不日就要去往白池。
果然猜得不错,今夜月亮幽幽升上山头,长清本用过了晚膳,正在榻上闭目坐着休息,却听得脚步声至,她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瑶湘。
她与瑶湘不曾说过几句话,却因锦辰的缘故,对她生出几分莫名的信任,静静望向瑶湘,便见这英秀的女官蓦然变化了形容,变作了她的样子。
瑶湘从容开口道,“帝君着我在此处,外头已安排了马车,姑娘若是方便的话,现在便可走了。”
长清想过自己如今随行锦辰应不太合适,却未曾想他竟做了这番安排,让瑶湘变作了自己的样子。
在原处静得一静,看着素来恬静淡然的女官,长清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她道,“慕云会在此处守着你吗?”
瑶湘轻轻点了点头。
长清从榻上下来,她来雾月山时独自一个,唯有浮黎在她身边,如今走时自是不必拉上浮黎,自然还是她独自离去。缓缓走到外头,雾月山山色沉沉,凄凄红月遥挂天边。
虽是素不相识,虽是点头之交,不知为何,长清却亦是对着瑶湘行了告别之礼。
她想此次离去,往后大约再不会回到这座华美寂寞的宫廷中。看见瑶湘对她一笑,长清转头向着殿外走去,路过中庭,恍然看到慕云如旧的身影。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听到慕云叫了她一声,“仙君。”
长清脚下顿了顿,她想慕云大约是叫错了,她如今已不是仙君,如何当得上这一声慢走。
出得寝殿外,平坦宫道上果是有驾马车停留,车外不知是不是伏魔宫的卫士,想来是专程过来接她。她对着那人轻轻点头,便掀帘进了车内。
或许是从未想过这辆马车里面还有别的人,长清躬身入内,猝不及防间却嗅到了一阵冰冷的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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