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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人间不值得


因为雨帘天的宅子中并无他人居住,所以存有的都是他水的旧衣裳,虽然相较于殷寻的身量而言稍宽,但剪裁纹饰都很是讲究。

        尤其外袍特意挑的以黄绸为底,用银线绣着花卉纹样。殷寻还是头一回穿这么贵的衣裳,一时间手脚都有些不知该安放到何处。

        磨磨蹭蹭了好一会才提着自己的背囊与脏衣服回到与他水初遇的院子中。

        临远就看见,他水正坐在树下对着他的佩剑发呆。

        此时天光已消,他水也把那身被墨染污的衣裳换下,换上了一身简素的宽袖长衫。面前的石案上放着一精巧的七蕊兰花灯,烛光轻曳,映在半张俊秀的面上,如琢如磨。长发如瀑,睫毛细长如羽扇,稍稍遮掩住如冰凌般蓝眸。

        长风国人,真真好生漂亮。

        “阿寻梳洗好了吗?”注意到殷寻的视线,他水侧过身来与他笑道。

        殷寻本就瘦弱,原本穿着厚实的麻衣或许还不明显,现下换了身绸缎,平添了几许病弱感,与他说话时那热火朝天的模样很不相配。

        “嗯,谢谢。”殷寻轻轻晃了晃略长的衣袖,绸面在晃动中如同漾起了水波,让他觉得很是好玩,不由自主地又多晃了两下。

        “是我该感谢你。”他水起身走向殷寻,“不辞辛苦地同我来雨帘天,阿寻有什么想要的?若我力所能及,定会予以相谢。”

        “我吗?”殷寻愣了愣,抬头望望天,呐呐地说道:“那就……天晚了,我想在这里借宿一晚。”

        意料之外的回答。本就是他自己拖累殷寻爬上来坎峰的,这周遭也没有什么可以落脚的地方,现在下山又太危险,于情于理,他都是会让他住下的。

        “没有其他吗?”

        “没有了,不可以吗?”殷寻歪了歪脑袋。

        “这自然是可以的。”

        他水叹了口气,心说这人情欠了果然难还,即便眼前的人看着并不是那种刻意想他欠着人情的人。

        “太好了。”殷寻笑了起来,唇齿微张,欢喜之色跃然,加上爽朗愉快的少年音色,将适才那病弱之感全然驱散。“不过你这边哪里可以洗衣呀?”

        “洗衣?”他水一滞,眼神飘忽开来,“以往都是每七日会有家仆上山来送新衣,而后把脏衣带回去清洗的,明日正好会来取。”

        嚯,好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

        “那你们吃食怎么解决?”

        “原本师尊会做,不过现在我也会了。”他水挽了挽袖子,颇有想要露一手的意思。

        半个时辰后,还是自己洗了并在雨帘天中第一次晾起衣裳的殷寻看着眼前黄稠稠、飘着一股焦味和腥味的所谓鱼粥沉默了。

        他想起生前白白胖胖的米粒和肥肥美美的鲫鱼,替它们感到人间不值得。

        但再怎么不值得,那不可以浪费粮食的优良品质在感召、在呼唤着殷寻,他颤巍巍地舀起一勺粥,在他水期待的眼神下送入口中。

        嗯,比他背囊里的干面饼还难吃。

        幸好他水没有缺乏自知之明地问殷寻好不好吃,等殷寻面如菜色地终于把眼前一碗粥吞咽完,才发现对面的碗基本没有动过。

        “你不吃吗?”

        “刚刚试了一口,觉得太难吃,就不打算吃了。”

        殷寻瞪大了眼睛,他委屈了,他生气了。

        不过他这个人很容易自己调理好自己的情绪,想到他水这种矜贵少爷,为了招待自己亲自下厨,也挺不容易的,他一个蹭吃的总不能要求太多气消了许多,干巴巴地关心道:“那你不饿吗?”

        “修行者小食,不过一日未曾进食,确实是有些饿。”

        “我背囊中有面饼。”虽然也不怎么好吃,但是起码可以下咽。

        “不用。”他水一脸笑意,起身从柜中捧出一锦盒,一打开,琳琅满目,全是各色糕点,“这还存有清晨时家仆带来的糕点,有些凉,但还算能入口。”

        “……”

        既然有糕点为何还要他吃这个粥?殷寻更委屈,更生气了,这次不会消气了!

        “阿寻要吃吗?”

        “要……”

        他也不想的,可是他真的好馋。

        此时殷小猪吃完一块就又往嘴里塞一块,吃得极香,一点也没有跟他水客气的意思。

        吃到喜欢的馅料时眼睛会微微眯起,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那快乐的样子似乎能感染到周边的人,让他水也不自觉地捏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并默默地将那碗煮坏的鱼粥推远了一点,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次日,他水站在客房门前时,已是日晒三杆,昨天夜里两人对坐在厅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糕点的缘故,让殷寻产生了对他水强烈的亲切感,话匣子一打开,便泛滥了起来。

        从大讲良湖画派祖师董云生前事,仿佛那不是个隔代祖师,而是他身边什么亲近之人,到讲完之后又追问他水关于长风国的人文风物,恨不得将自己的孤陋寡闻的部分全部填不上,一直聊到四更天才各自回到房中休息,倒是把两人的关系拉亲近了不少。

        他水敲了三下门,见无人应答,便不再打扰任殷寻继续睡去了。

        回到厅中,便见前来收衣的家仆一手提着一个新的食盒,另一手打开昨夜落在桌上的食盒,发现里头竟然全空了,一时面上竟是惊喜之色。

        喜只有丁点,惊倒是很多。

        “六少爷总算愿意好好吃东西了。”家仆小声地念叨了一句,正巧被他水听见。

        “我以往也有吃。”

        突然的回答让家仆吓了一跳,家仆转身讪笑地称是,心里却是不住地呸了一声。

        十天食盒里可能只有那么一两天会吃一块,那能叫有吃?府上来人谈事时随意吃的茶点都要比他多得多啊!

        在他们看来,这位所谓的六少爷,人长得怪,脑筋也不正常。

        独自一人跑来这雨帘天修炼。早些时候还能说是为了伴在一帘长老左右,现今一帘长老都去了,他还是一个人守在这。偏偏生活又不能完全自理,得让他们这些下人日日跑这难走的山路,给他送衣送水送吃食,还要扫洒屋舍,浇花淋草。

        而最气人的还是,这辛苦送上来的吃食,他还总是不吃,这不完完全全是在折磨人嘛!

        就连这雨帘天的景致,初时还会觉得美不胜收,但是走多了,只觉得总是那样湿哒哒的,惹人心烦。也不知道这人一天到晚住在此处会不会腿脚风湿。

        他水也不理会家仆是什么态度,兀自地斜靠在躺椅上,整个人软得像是没有骨头,轻揉着睛明穴,试图驱散从昨日起就愈发严重的目眩感。

        心想他母亲说的可能不错,这长风国所藏术法或许当真是什么邪术。

        可,即便真是邪术,他也得试。

        好一会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吩咐道:“准备三套衣裳,是给外人的,精简一点的款式,不要有重云派的纹样在上边,身量明福差不多。”

        明福是在家中的一位侍童,生得很是干瘦矮小。

        家仆也没多问,只是应下,而后又听见他水继续吩咐:“这三套衣裳连同我的一并送去询英台处,今日收拾好,你们明日便可以不用来雨帘天这了。”

        家仆闻言一喜:“六少爷起先不是说要等到山水榜开始了再去询英台吗?”

        “嗯,改主意了。”

        改得好啊!家仆忙加快打扫的动作,生怕这位少爷又改主意把他给叫住。

        即便是客房,但不愧是富贵人家,这被褥,这床铺,着实是太舒服了。等殷寻“垂死病中惊坐起”,从房中出来时,已是日晒三杆,那家仆也已经下山去了。

        “醒了?”他水见殷寻出现,含笑问道。

        殷寻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鼻子,就看到他水桌上又放了一个新的食盒,半开着,却整整齐齐地没有动过,一眼可以看见里头和昨日那一盒相比糕点款式全部换了一套。

        “阿寻要吃吗?”

        殷寻好感动,他觉得他水真真是个大好人。

        只是他刚坐定,正打算大快朵颐,面前突然扑来一阵灵力。

        那灵力明显是针对殷寻而来眼前闪现出灵线,勾出符咒的模样,让殷寻全身一紧,下意识想要抽笔,却发现他的宝贝画具们还放在客房。

        “莫要紧张,只是传音符。”

        哦!是那个一两一次,还限字数的!殷寻在艮坎驿传物的时候看过这个价目表。

        当时殷寻一问道可否传物,就看见艮坎驿的李掌事面上莫名添了几分骄傲。给殷寻取登记玉牌的动作都停下了,转而热情地从柜子里取出一块半人高的木板,上面戳着形制各异的红印,同时明码标价地写着各种驿站传信、传物方式,很是详尽。

        当时殷寻粗略地瞅了一样。木板右边一排写着传信的价码。诸如传音符1两,需要有收信之人的灵媒,除此之外每千里路御兽60文、御剑30文、飞鸽10文、行船6文、车马5文,下面还附了一行小字:加5文可换成快马传信。

        左边一排写着捎物只能走车马、船只、御剑及御兽。按大小重量算,起量御兽1钱,御剑1钱50文,行船20文,车马15文,同样写着加5文可换成快马,后面又写了如若过重过大要如何加收钱款云云。

        对于从小在良湖村长大的殷寻而言,这些御剑和御兽其实大都十分新奇,但也只能新奇一下。他也没那个钱去尝试,最后只选了最便宜的车马。

        “是表兄家的灵符。”他水凑到殷寻身边,眯眼仔细打量通讯符,“怎么传到你这边来了?”

        “表兄?”

        没来得及细问,传音符就像感应到什么似的,突然传出一道说熟悉又不熟悉,说陌生又不完全陌生的声音。

        “殷少侠!”

        这一声浑厚的男音如泣如诉,听得就连一旁的他水都全身一震,就更别提殷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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