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死
十月初八,极好的日子,宜嫁娶。
这天,苏州府郭巨商家张灯结彩,喜气盈盈。约莫到辰时,响彻云霄的鞭炮声便从街道传来。随后而来的是一行数十人的接亲队伍,为首的一人骑着白马胸前戴着红花,向夹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拱手作揖,举止间足见其丰神俊朗、光彩照人。在他身后是一顶由十名轿夫抬着的雕花金缕凤凰花轿。之后数仗长的队伍则是新娘丰厚的嫁妆。
在一阵喧哗的敲锣打鼓声中,这条浩荡的队伍逐渐涌入郭府。
“呦!这是哪家的喜事?竟然有这么大的排场!”不明就里的百姓不禁问道。
“这可是苏州首富郭巨商膝下大公子郭林的婚事,娶的还是侍郎家的千金,排场能不大吗?”
“可我怎么听说,郭大公子本就有一个原配,似乎还是”说话的人慌忙捂住自己的嘴。
答话的那人狠狠剜了他一眼:“这你懂什么,罪臣之女怎么能和侍郎千金相提并论。更何况,我听说那位早就不行了”
郭府内院,与其他地方嬉笑喧闹不同,一处荒凉的别院显得格外僻静。
别院屋内,浓郁的药草味伴随着湿冷的潮气熏得人头脑发晕,竹意起身将吱吱呀呀的窗户推开一点,意图缓解这糟糕的气味。
不等竹意将窗户支好,窗外小道走近几个年轻的丫头,大声地熙攘笑闹着。
“咳咳。”床榻上传来一阵细微的咳嗽声。竹意连忙走到床边,掀开布帷,将踏上的女子扶起来。
女子面色苍白,唇无血色,一头长发如同枯槁,即便是刚刚睡醒,眼下也是一片青黑。
“竹意,刚刚外面是什么声音?”女子的声音微如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掉。
竹意看见女子如此模样,眼角抹泪,强忍着哽咽说道:“没有事,只是新来的几个小丫头不懂事,等会儿奴婢去教训她们。”
女子淡淡笑了一下:“无妨,活泼些也好。”竹意没有回话。女子转头望向窗外,那有一颗合抱粗的老树,树叶已经枯黄了。
“我还以为是府里有了什么喜事呢。”
“小姐!”竹意惊呼出声。
“嗯?”姜昕略带责怪地看着注意。
竹意抿了抿唇,即便姜昕已嫁为人妇两年,竹意仍是习惯称呼其小姐。
“夫人。”竹意小声道。
“桃心呢?怎么不见她?”
竹意一边为姜昕压紧身上的被子,一边回答道:“她去为小夫人煎药了。”
“说是煎药,其实是去做贼吧!”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呵,接着便走进来一个穿着艳丽的女子。
女子相貌美丽,只是穿金戴银颇落俗套。何况此时她怒目圆瞪,即便有十分的貌美也只显露出三分。
这人便是郭府二小姐,郭柔。
“二小姐。”竹意起身向女子行礼。
“你给我滚开。”郭柔一把将竹意推开,被推开的竹意没来得及站稳,撞倒在一旁的柜子上,发出碰的一声。
姜昕愠怒:“柔儿,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郭柔嗤笑,“我是来兴师问罪的。来人!”
郭柔拍拍手,便有两个婆子从门外走进来,她们手里还提溜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子。
女子的湿头发如同海藻般铺在面前,使人看不清她的容貌,女子的衣服全都浸湿了,连里衣的颜色都很分明。
“桃心!”竹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转头便看见自己最要好的姐妹在别人手中不成样子,气得声音都变了。
“你们给我放了她!”竹意扑了过去,一时与婆子们扭打在一起。
床上的姜昕也早就认出了桃心,她的声音越发颤抖:“郭柔,咳咳、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偷窃!我昨日命厨房准备的燕菜,今早却不翼而飞,婆子们都说今天早上桃心在厨房里鬼鬼祟祟的。不是她偷的,那还能有谁?”
“你!”姜昕气极,一口气顺了好久。“她今早去厨房是为我煎药,不是为了偷燕菜。”
“哦?是吗?”郭柔双手叉腰,慢慢向床榻靠近,直至走到姜昕面前。低头看着她,“你是说她是个忠心的下人喽。”
“这是自然,我敢担保。”姜昕抬头看着郭柔,眼神决绝。
“既然她那么忠心,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她是受你命令才偷我的燕菜的呢?毕竟你的身体——”郭柔上下将姜昕枯瘦的身体打量了一遍,嘴角带笑说,“确实需要进补。”
“你胡说!”竹意双手被婆子束缚住,咬牙切齿道。
郭柔眉头一皱:“大胆,竟然敢顶撞主子,给我掌她的嘴!”
“住手!”姜昕叫停了正欲动手的婆子,语调平静地对郭柔说:“郭柔,我知道你对我心存芥蒂,但此事绝非桃心所为。如果你想为难我,那就冲我一个人来。”
“说得真好。”郭柔歪头,“但是,我偏不。来人,继续掌嘴!”
“郭柔!”姜昕双手死死扣住床沿,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吼道,“我毕竟是你的嫂子!”
郭柔先是怔愣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看向床榻上的姜昕,随即捧腹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姜昕,你不会、哈哈,你不会还以为你还是我的嫂子吧?你难道不知道今天是李家小姐过门的日子吗?”
“我告诉你,李家小姐与我大哥是情投意合。”
“我的嫂子是户部侍郎家的千金,而不是你这个罪臣之女!”
十月深秋,姜昕却仿佛置身于冰窟一般,感到彻骨的寒凉。郭柔的这几句话如同未开刃的刀,深深扎进姜昕的心,未见鲜血,钝痛却已然入骨。
她木木地呆坐了一会儿,或许是一刻钟、又或许是一个时辰,久到前厅的婆子来催郭柔喝喜酒,久到郭柔再无心情与她周旋。
等到那群无关的人都离开后,姜昕才默默对竹意说:“带桃心下去收拾吧。”
“小姐。”竹意担忧地看着姜昕,同时为自己向姜昕隐瞒郭林成亲之事而内疚。
“我累了,让我好好睡一会儿。”姜昕没再看她们,自己用被子将自己裹紧,在前厅传来的隐隐约约的醉酒声中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中父亲还没有因为党政一事被革职发落,娘亲也还活着,她还是那个高不可攀的太傅千金。即便因为病体被养在舅家,也没有任何下人敢亏待自己。
梦中的郭柔跟在她后面,娇娇柔柔地唤一声“昕姐”,问她讨时兴的簪花。她会笑着摸郭柔的头,一边将自己挑选出来最好看的送给郭柔。
梦中的郭林还是那个钟情于她的少年郎,即便清风霁月受多家姑娘的喜爱,他仍然只会带自己游湖赏花。
只记得自己情窦初开的那一年,酷夏炎热,郭林约自己去苏州最大的湖心舫赏荷。那一夏的荷花开得可真好啊,满湖不见水,莲叶铺满了湖面,粉嫩的荷花竞相盛开着。郭林折了一束荷花,脸颊带红地递给自己,并问道:“昕儿,你可愿与我赏一世的荷花?”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姜昕慢慢睁开了眼睛。
“小姐!你醒啦!”一直在床边守着的竹意擦干眼角的泪水,欣喜道。
“竹意,你哭了。”姜昕的声音更加沙哑了,但奇怪的是,她竟然感受不到从前那入肺的咳意了。
竹意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哪有,我这是高兴。”
姜昕又问:“桃心呢?”
竹意的眼神暗淡下来:“她还在烧着,不过已经请大夫了,小姐你放心。”
姜昕点头,有好似无意地问道:“李小姐过门了?”
“嗯,已经过门两天了。”
原来自己这一觉,竟然睡了两日之久吗?
姜昕费力地坐起身子,竹意正要帮忙,却被姜昕扯住了双手。
“竹意,你坐下。”
闻言,竹意乖巧地坐在了姜昕的床沿。
姜昕双手轻轻握住竹意的手,缓缓道:“竹意,是我对不住你与桃心,我嫁到郭家两年,是带你们吃苦受难了两年。”
“小姐,不是的”竹意快要哭了。
“唉,你让我说完。我这身子我自己知道,从来就没有彻底好过,自从爹娘故去,我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估摸着也快到时候与爹娘团聚了。”
“你别哭啊。”姜昕无奈地伸手抚去竹意脸上滑落的泪珠。
“我呢,着实没用,从前视金钱为俗物,连自己的嫁妆都守不住。好在我那首饰盒里还有些珍品,全都予你和桃心,待我故去后,你们就拿着这笔钱好好过日子,算是我对你们的补偿。”
“小姐”竹意的脸哭得像是一个发了的面馒头。
“好啦,我饿了,去给我做一碗阳春面吧。我怕是等不到今年生辰了。”
竹意忽地站起身,随意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痕。
“小姐,你等着,奴婢这就去给你做!”
姜昕微笑着点点头。
目送完竹意离开,姜昕斜斜地倚靠在床柱上,默默闭上眼睛。
她这一生可真是荒唐,自幼弱不禁风远离至亲,长大后又错嫁良人、误了自己一生,连带着身边人受人欺凌
若是有来世,她当承欢于父母膝下;她当擦亮双眼、明辨真心;她当竭尽全力护身边人周全
“哐当!”
盛满阳春面的瓷碗碎了一地。
“小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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