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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訾奶娇家乡的夏天,太阳总像是与众不同的,和其他地方比起来,天实在热得出奇。整座城市如同一个大火炉,高楼大厦就像火上的蒸格,炙热的气息无孔不入,连江里的水都是沸的。这个城市的人像是用特殊材料锻造的,竟能习惯如此严酷的气候。

  那天早上六点刚过,窗外已天光大亮。刺目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到訾奶娇的小床上,她不舒服地翻来翻去,把肚子上的薄毯蹬到了床脚。养母进房帮她拉好窗帘,慈爱地抚摸着她的额头。她眯起眼睛对养母笑了笑,侧过身又把脸埋进了绒毯、枕头和玩具熊堆砌起来的城堡。

  少时,门外养父母的说话声在她逐渐模糊的意识里断断续续响起。

  “天太热了,我趁早去买菜,再给幺儿买个西瓜,她爱吃……”

  “幺儿”在訾奶娇的家乡话里是“最小的孩子”、“心肝宝贝”的意思,从小到大养父都是这么叫她。

  “……别太晚了啊,顺便去把燃气费缴了……”

  訾奶娇睡得迷迷糊糊,养父说的话只隐约听见了一句,没想到那句话竟是养父留在她脑子里最后的声音。

  回忆残忍地向她复述后来发生的事。

  养父早早地去菜市买完菜,然后坐105次公交车去了燃气公司。谁知道天降厄运,105次车经过跨江大桥的时候,因车上一个中年妇女和司机发生争执导致方向盘失控,105次像醉汉一样横冲直撞,最终冲破桥边的花坛和护栏,倒栽进了江里。顷刻间命运的车轮无情地碾压了105次,一车几十条人命生死未卜。

  养母接到警察的电话时,只“嗯哼”了几声,连一句整话都没说出来就犯了心脏病。訾奶娇哭着把养母送进医院,哭着叫来朋友帮忙照看,又哭着跑到江边,和那些同样痛哭流涕的事主家属一起,守在江边等待奇迹的出现。

  很快,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一批一批地来了,本市的、省里的、包括外省的专业救援队也陆续赶来。訾奶娇哭红了双眼,恳求他们把养父活着救上来。她说希望再渺茫也是希望啊,求求你们别放弃。救援人员尽了最大的努力,可终究徒劳无功。养父在两天两夜之后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出现在她面前。她扑到冰冷的尸袋上哭到几欲昏厥,最后是怎么回的家都不知道。

  生活就像拳击手,总是出其不意给你致命一击。那个夏天,她对这句话的残酷有了切肤之痛的体会。然而更可怕的是,命运的残酷具有连续性,你永远不知道厄运到何时才会终结。养父的遗体还存放在太平间,訾奶娇的养母又因为抢救无效去世了。接连的打击摧毁了她的意志,如果没有好友和养父母的老友们全力相助,她甚至连养父母的后事都不知该怎么操持。

  

  养父母走后,訾奶娇每天待在空荡荡的家里,像幽灵一样飘来荡去。吃饭和睡觉这样本能的事都必须身体反复预警了才能被迫完成。她一睡下去全是梦。她常梦见深海,无边的黑暗让她窒息,她躺在海底痛哭,将悔恨和怨恨无止境地发泄在梦里。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报答二老的养育之恩,再也吃不到养母做的红烧肉,听不到养父叫她一声“幺儿”……一想到这些,她真的感觉快活不下去了。她时常想,要是睡着睡着就过去了该多好,在梦里跟着养父母去,到另外一个世界养父母仍然那么疼爱她,她也能尽情承欢膝下……然而她总在噩梦中惊醒,且醒来面对的现实还不如噩梦仁慈。

  天意夺走了訾奶娇的至亲挚爱。她本来就拥有得不多,失去双亲之后更像是被洗劫一空的乞丐。但其实她并非一无所有,至少她身边还有一个天使――发小岑银子始终陪伴着她。

  岑银子的父亲和訾奶娇的养母同事了几十年,两家人从住单位宿舍楼的时候就是睦邻。两个女孩儿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非常亲厚。訾奶娇家的亲戚很少,岑银子是除了养父母之外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岑银子几乎天天陪在她身边,从早到晚默默替她张罗着。她不仅承包了打扫卫生、收拾屋子的活儿,还负责了訾奶娇的一日三餐,做得最多的就是蛋炒饭。岑银子的厨艺和她的年纪一样青涩,蛋炒饭做不出訾奶娇养母的那种味道。银子的一碗蛋炒饭,用了三个鸡蛋配七钱米饭,把盐当做味精放,葱花撒了有二两,起锅时还别出心裁地烹了点料酒。有一次,訾奶娇吃着吃着竟然笑了。

  “奶娇,你笑了就好,以后也要快快乐乐的,叔叔阿姨才能安心,知道吗?”

  “嗯。”

  訾奶娇哽咽着点了点头。

  时间过去了几个月,訾奶娇渐渐打起了精神。

  “还是出国去待一段时间吧,省得你在家睹物思人,反正你们团里也一直催你。奶娇,你是独唱演员,吃香着呢,那收入多高啊!你看看我,大学刚毕业,工作单位就算不错了,可工资总也不够花……还是出去吧,就算不为了挣钱,起码有个事做,能让你打起精神来生活。”

  岑银子是个贴心的人,时时处处都为好朋友着想。不知道有多少次,訾奶娇在心里感激老天,没把她抢个精光,总算她留了一份仁慈的慰籍。

  “银子,你说得有理,我听你的。”

  訾奶娇心想挣了钱之后一定要买许多许多的礼物送给银子。不论是衣服、首饰、化妆品,包包还是什么的,只要银子喜欢的通通买给她。如今银子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如果没有银子,她恐怕自己会失去爱的能力,银子对她实在太重要。

  訾奶娇又一次跟着演出团去了国外。她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会恢复平静,可命运捉弄人的时候从不和谁商量,她的生活因为一个男人的出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訾奶娇清楚的记得,那天正好立冬,这座陌生而熟悉的城市在傍晚时分下起初雪。街上的行人拥挤而匆忙,他们大多神色喜悦。訾奶娇也和外面的人一样,因为初雪而激动不已。她快速穿好衣服,系上轻薄的羊绒围巾,把光着的脚往短靴里一塞,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初雪宛如少女般洁净美好,连空气里清冷的味道都格外香甜。傍晚的昏黄路灯照到街边的花草树木,透着影影绰绰的朦胧……

  此情此景如果没有一场恋爱入幕,岂不是辜负了这美景?暴殄天物啊,她不由得这样想,渐渐从心底滋生出一种莫名的喜悦,那绝不仅仅因为初雪夜的美丽。

  訾奶娇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似的,心不在焉地走在路上,光着腿和脚也丝毫不觉得冷。她走进狭长的、顶着银盖子的商店街,顺着街道往尽头走去。街道的拐角处就是鼎鼎大名的“四时虎”了,那是她每晚演出的地方。傍晚,商店街所有的店铺全都亮起了灯,街上人来人往,和白天一样热闹。大家说着,笑着,东西买进卖出,食肆里坐满对食物满怀期待的客人,电影院前排起长龙……

  真是美好的一天啊。訾奶娇心情好极了。她有个小怪癖,快乐的时候喜欢倒着走路,一边后退一边和朋友们说说笑笑,是件特别有趣的事。可这次没人在她身边提醒,刚走不远就撞到了人。

  “啊!”

  訾奶娇感觉撞到了什么,发出一声惊叫。一个男人蓦地回头,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两人的目光顷刻相遇。

  “小姐,好像是你踩到了我的脚。”

  男人很有风度,不怒也不恼,说话时面带微笑,目光温柔。

  “对不起先生,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訾奶娇自觉理亏,连忙道歉。她的外语很不错,基本听不出外国人的口音。

  “小事而已,不用道歉。不过小姐,你的脚……光着不冷吗?今天可是初雪。”

  男人瞥了一眼訾奶娇的脚,有些好奇地问。

  “哦,这个……不冷,我不爱穿袜子。”

  訾奶娇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仅不觉得冷,反而觉得越来越热,热得脸都有些烫了。

  男人又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冲她点了下头,转身向前走了。

  她站在原地,轻轻吁了一口气出来,因为天冷的缘故,呼出的气雾清晰可见。她意识到自己刚才很紧张,看着男人的背影,那种紧张的感觉还在持续。男人穿着半长的风衣外套,浓密的头发刚好留到里面那件高领毛衣的位置;他的腿修长笔直,背影高大挺拔。他走路的姿势像高贵的鹤,傲首挺胸步伐超然、飒沓似流星般的洒脱。

  訾奶娇看着男人的背影入了迷。怎么会有这么优美的男人?她脑子里搜索着赞美的他词语,正想着,忽然发现这个男人似乎和她同路。他到底去哪儿啊?她好奇地跟上去。她小心翼翼地走在男人身后,深怕被他发现。

  很快到了街角的十字路口。千万不要过马路呀,她在心里拜托。那个男人当真没有去马路对面,而是拐弯之后径直向訾奶娇演出的夜店方向去了。訾奶娇心里狂喜,快步跟了上去,果然,那个男人走进了“宙斯”大楼,正要进电梯。訾奶娇做了次深呼吸,决定主动前去去打招呼。

  “您好,我们又见面了。”

  訾奶娇努力克制着起伏的情绪,装做随意地说。

  “是你?你也在这栋楼工作吗?”

  他回头看着她,又是吃惊和意外的表情。

  “是啊,我在‘四时虎’工作,夜场演出。您呢?”

  “四时虎”是訾奶娇驻演的夜店,那里有各个国家的歌舞团和杂技团,每晚轮流演出。

  “这么巧,我也要去‘四时虎’。我们公司今晚在那里预约了一个年会。原来你是‘四时虎’的演员啊,难怪这么漂亮。”

  他的笑容爽朗真诚,訾奶娇不好意思地笑了,心里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走进电梯,直到店门口才分开。男人去了自己公司预订的坐席,訾奶娇去了后台做演出的准备工作。店里的同事们今天都比她早到,show的服装都穿戴好了。因为訾奶娇是独唱演员,所以服装更精致,穿起来也更麻烦一些,好友花椒见了忙过来帮她。

  “花椒,我今天遇到一个绝品男人,他现在就在店里,等下我指给你看。”

  訾奶娇按耐不住兴奋之情,迫不及待想和好友分享此刻甜蜜的喜悦。

  叫花椒的女孩是訾奶娇在“四时虎”最好的朋友,两人在一起共事很久了,彼此间颇有默契。花椒正低头帮訾奶娇拉她背上的拉链,听到好友的话感到很好奇。

  “快指给我看,是哪一个?”

  “你怎么比我还心急。”

  訾奶娇挽起花椒的胳膊,掀开舞台幕布的一角,指着正对面的贵宾席说:“你看,那个穿米色高领毛衣的男人,店员正跟他说话呢。看到了没?”

  花椒稍微有点近视,她虚着眼睛努力地看,动作幅度又不敢太大,怕被店长发现指责她失礼。

  “果然是个不错的男人啊,长相英俊气质也好,不像我们经常见到的那些,不是獐头鼠目就是小家子气。你眼光不错嘛。”

  花椒对他赞不绝口。

  “你也觉得好啊,那可别跟我抢,我先遇到的。”

  訾奶娇两手吊着花椒的脖子,跟她撒娇说。

  “我拿什么跟你抢?你可是独唱演员,长得美身材好,往台上一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你一个人身上,不像我,在一群舞蹈演员当中怎么看也不出众。”

  花椒对好友从不吝啬赞美,对自己却要求苛刻。

  “你怎么不出众?团里这么多舞蹈演员,你是最高的。”

  花椒被她逗得“呵呵”地笑。这时店员快步走过来提醒訾奶娇该出场了。

  訾奶娇和花椒每晚演出两至三场,中间还间插了其他国家歌舞团的show,可在“四时虎”里没人比訾奶娇更受欢迎。她不仅人美,歌舞也很出色,无论是中文还是外语,无论是美声、通俗还是流行,没有她唱不了的。她的演唱代表了“四时虎”的最高水平,因此每次都能收到最多的献花。花束里夾着花花绿绿的钞票,比鲜花可漂亮多了,也更招人喜欢。

  唱完当晚的最后一首歌,訾奶娇把所有的小费都装进了随身的小包,里面有几张面额最大的票子,她知道是同一个人给的。她注意到自己演唱时,有道炙热的目光始终停驻在她身上,须臾不曾离开。

  “客人您好,请问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店员躬身和贵宾席的客人说着话。

  “我想请刚刚那位独唱歌手过来坐一坐,不知道可不可以?”

  “訾小姐是吗?对不起先生,她从来不应酬客人的。按照我们店里的规矩,这不属于她的工作范围,我们不能强迫她。不过如果她自愿的话,我们店里是允许的。请稍等,我去帮您问一下。”

  几分钟之后,换上便装的訾奶娇出现在男人眼前。

  “先生,非常感谢您的慷慨,我特地过来道谢的。”

  訾奶娇两手规矩地握在一起,面带羞涩地看着他。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停在她的光脚上。

  “嗨,不穿袜子的小姐,请到这里坐。”

  他的话带着几分揶揄,但笑容充满善意,并不会叫人感到难堪。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还礼貌地往旁边挪了挪。訾奶娇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坐下,那一刹她觉得周围的温度升高了,自己心跳也在加速。訾奶娇巧妙地掩饰了自己的慌张,大方地和他交谈着,又装作不经意地了解他的姓名、年龄、职业、家庭背景……

  “什么,你是舞台剧演员?”

  听闻他的职业,訾奶娇很是意外。

  “怎么,我不像演员吗?”

  他依然笑容可掬。

  “哦,那倒不是。你形象这么好,不当演员浪费了,只是我的确没想到……”

  “没想到我们是同行吗?”

  “我怎么能跟你比,你是职业演员,我这算半业余的。”

  听说了他的职业,訾奶娇忽然感到自惭形秽。毕竟自己的团队算不上专业,人家却是在国家大剧院演出的专业人士。

  “你的歌唱得非常好,比起专业歌手来也毫不逊色,所以没必要那么谦虚。”他很有绅士风度,言语之中故意把她往上抬了抬,“可是小姐,你问了我半天,我都认真回答了,你却连名字都没告诉我。”

  “哦,对不起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姓訾,我叫訾奶娇。”

  “訾…奶娇,好奇怪的名字。”

  他费力地发着“訾”的音,怎么听怎么像大舌头。訾奶娇忍不住笑出声,他倒是不小气,也陪着她一起笑。

  “你的名字发音很难啊,我一个字都说不好。”

  他摇摇头,自嘲没语言天赋,笨嘴拙舌的。

  “你怎么会没语言天赋,舞台剧演员不仅要记住大量的台词,表达也要非常清晰吧?有时候还要念一些各地的方言,没点语言天赋怎么行?你只是不习惯我的母语发音,没关系,以后我慢慢教你。”

  说出“以后慢慢教你”这句话之后,她的脸不知不觉又红了。也许是自己的意识捕捉到了潜意识里的蠢蠢欲动,也许是意识到对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用心。

  “好,等你教我。不穿袜子的訾小姐。”

  他的眼睛很会笑,笑起来像半弯的月亮,眼里亮晶晶的那是细碎的星光,格外让人着迷,以至于他离开之后,她才想起自己忘了问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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